“如今,这把刀也算是物尽其用了。”燕宁又道,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拉离梁王身边。
猝不及防地,她撞进了一个怀抱。
紧接着,一双颤抖的手用力捂住了她脖颈上的伤口。
“你……”牧轻鸿颤抖着吐出了一个单字音节,但他没来得及说更多,长久征战沙场的身体比意识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猛一挥手,抓住了燕宁刺过来的匕首!
一击不成,燕宁也没想着再动手,当偷袭被抓个正着,再动手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牧轻鸿劈手夺过燕宁的匕首,将其扔在地上。
“燕、宁!”牧轻鸿咬牙切齿,嘲讽道,“真是好身手啊,燕长公主!”
“是你太大意了。”燕宁漠然,“若我是你,绝不会把仇人放在离自己这么近的距离。”
“是啊,你若不说,我都快忘了我们还是仇人!”
牧轻鸿说着,更是怒火中烧,他一把掐住燕宁的脖颈,用力收紧,那上面的伤口本就又深又长,如今一番动作下来,已经被撕裂了。
血从伤口中涌出来,染湿了燕宁胸前的衣裳,又滴落在白色地毯上。
她那张可恨的嘴被彻底封住了,就连喘息的气音也渐渐衰弱下去。
牧轻鸿的脑海里忽然飘过一道思绪,快如闪电却那么清晰而诱人:这个人终于被他握在掌心了。
然而,他刚这么想着,燕宁却忽然高高地昂起头。
“你……你难道觉得、我们、不是仇人么?”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掺杂着气音和喘息,那是痛苦的呢喃,听上去简直能让人心碎,但她却不肯停下,一字一顿地道:
“你杀我、杀我父兄母亲,灭我国家,让我……沦为阶下囚。你……”
说着,她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里,像是盈满了雾气的湖面,终于不堪重负,忽然滑落了一滴泪,打在牧轻鸿的手背上。
那完全是她因为窒息和疼痛而产生的,控制不住的生理性眼泪,但牧轻鸿却像是被火燎着了一般,下意识松开了手。
失去他的支撑,燕宁踉跄着跪倒在地上,她一手撑地一手捂着脖颈处的伤口,却仍然不肯示弱地盯着牧轻鸿。
鲜血染红了她白色的寝衣,但比衣裳上的血渍更刺眼的,是她雪白面颊上的一点血迹。
她的眼泪似乎是万能的,不仅冲淡了面上那一点刺目的红,也冲淡了她眼里的仇恨和痛苦。这一刻,好似国仇家恨都离她远去了,她看起来只是个受了委屈的、普通的少女。
牧轻鸿心里的怒火也被冲淡了,那一滴泪是万能的解药,也是噬心的蛊虫,紧紧地揪着他,令他比她还要痛苦,更兼之求而不得的卑微。
到底谁是谁的阶下囚?
“梁王已经死了。”牧轻鸿开口道,“如果你要为你的父兄母亲、为你的国家报仇,那你已经做到了,为什么又要……”
这话甫一出口,牧轻鸿就知道自己错了。
他又犯了上辈子的错。
上辈子,他为燕宁毁金屋,焚王宫,弑新君。
梁王死后,他本以为一切错误就随着梁王的死去彻底结束,或许他还欠燕宁和燕国许多,但他总可以慢慢弥补。
他满心以为燕宁也是如此想的,他们一起处理朝政之事,一起去为战争中流离失所的灾民布施,然后一起回到寝宫。
燕宁坐在床上,他就坐在燕宁床边的脚踏上,听燕宁翻着书,一遍遍地讲燕国,讲燕国的传说,讲燕国的习俗,讲燕国的风土人情。
讲这个被他毁灭的国家的一切。
每听一遍,牧轻鸿就更愧疚一分。但讲着讲着,燕宁总是忽然停下。
无论过去多久,牧轻鸿总是记得那一幕。
在朦胧的光晕下,那个黑发白衣的女孩坐在他的床前。
她端端正正地坐着,不再开口说话,只是痴痴地望着远方。
如墨的黑发间露出一抹白皙,毫无防备地向身旁人展示自己白皙纤长的脖颈,犹如展翅昂首的鸟儿。
一只烛台放在她的脚边,昏黄的烛光映着她认真的侧脸,打下一侧暧昧的光影。
时间似乎在这一方天地之间凝固了,远方的风和云都停止了呼吸,飘忽到了天边。
近在咫尺的唯有她的脸庞,她的表情如此生动,哗啦的翻书声,噼啪的烛火跳动声,还有她清浅的呼吸,萦绕在他的耳畔。
牧轻鸿侧着脸,保持着一个小心翼翼的、不会惊动她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着、听着。
过了半晌,燕宁好像终于从思绪里抽出了身,她回过神来,对着牧轻鸿歉意地笑笑,转而又讲起燕国的一切。
那是一个很柔软的笑容,这样笑的时候,她眼睛里的快乐做不得假。
但燕宁的离开和背叛,同样做不得假。
上辈子,在燕宁离开后,牧轻鸿一遍一遍地反复回忆那些细节,他把燕宁每一寸的笑容都碾开,发誓要从里面找到燕宁欺骗他的证据。
紧接着,他发誓,若是再见到燕宁,一定要将她千刀万剐,惩罚她糟践自己心意的暴行。
上辈子,一直到他死去,都没有机会再见到燕宁。
这辈子,他终于有机会了……
但牧轻鸿还没来得及细想,一股剧痛忽然将他从思绪里惊醒。
燕宁半跪在地上,她的手指已经被鲜血染红了,然而手指缝隙里那一点寒光却十分显眼,寒光的另一头,则没入了牧轻鸿的腰腹中。
“咳……咳咳、我说了。”燕宁扬起一个笑容,那笑容和牧轻鸿记忆里的笑缓缓重合,“若我是你,绝不会把仇人放在离自己这么近的距离。”
牧轻鸿微怔。
疼痛还没来得及到达他的脑海,另一个想法比它更快地击中了他,如同汹涌的潮水将他没顶:
“……你真的恨我吗?”他喃喃地说。
他以为自己在声嘶力竭地嘶吼,生怕这句话传不到燕宁的耳里,但其实那声音是很小的,如同蜂鸟震翅的嗡鸣。
因为他听不到自己说的话了。
一切都离他远去,在视线的最后,他看到侍卫们扑过来的身影,还有燕宁释然般的笑。
……
十五中秋,上元节。
无论是梁国还是燕国,按照惯例,上元节这一日都是要设宴的。
但这□□会结束后,燕宁换了朝服,忽然道:“十五的都城最是热闹,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于是宴会便被临时取消了,牧轻鸿换了身轻便朴素的便服,带着青衣素颜的燕宁偷溜出了宫。
都城里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幼儿握着冰糖葫芦在街道上跑跑跳跳,时不时有牵着手的情人共同提着一盏花灯,走上河中心的桥。
从皇宫出去,首先越过高耸的宫门,穿过宫门,牧轻鸿直径向下,燕宁却忽然抓住他的手,一路上了宫门外的城墙。
天还未黑透,夕阳正缓慢地往下坠落,燕宁趴在城墙上,向远处眺望。
相处时间久了,牧轻鸿便发现这是她的习惯,她习惯看远方,视线越过四四方方的宫墙,看风看云,看月看雨,却从来不肯稍一低头,看看地面上的人。
最后一丝昏黄的阳光也消失在远方,城下的街道陆陆续续地亮起了光,从城墙上看去,一点一点的,如豆大的火苗,逐渐连成一片,光芒大盛,暖红的烛火点燃了半边天。
那些火光也点燃了燕宁的侧脸,但她并不向下方施舍半分目光,而是继续抬着头,看着蔚蓝色的天空。
牧轻鸿站在她身侧,为她挡住从上方吹来的寒风,他们并肩而立,一个眺望着天空和远方,而另一个人却低下头,专注地凝望对方的侧脸。
忽然,燕宁头也不回地说:“在看什么?”
牧轻鸿也没有移开视线,他的视线好像陷入了泥潭,被紧紧黏在燕宁的侧脸上。
于是他也毫不避忌地直言道:“看你。”
“噗嗤。”
燕宁被逗笑了,她偏过头来,眼里有盈盈的秋水闪烁着,脸颊被染得很红——牧轻鸿相信,那并不全是烛火光的功劳。
“有什么好看的。”燕宁说。
“……”牧轻鸿不是善于言辞的人,他干脆用行动回答——愈加热烈地盯着燕宁,不肯错过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好吧。”燕宁耸了耸肩,无奈道,“随你吧。”
说罢,她又转头,看向那在牧轻鸿看了一成不变的天空。
“那——又有什么好看的?”
牧轻鸿指着天空,问燕宁。他对这个问题好奇很久了。
“不知道。”燕宁出人意料地给了这个回答。
“不知道?”
“只是想看,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燕宁伸了个懒腰,“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
牧轻鸿点了点头。
他觉得燕宁说得很对,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寻不到答案的,比如他可能永远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燕宁一样。
燕宁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拍了拍衣摆的尘土,直径往下走,“走吧。”她说。
光影斜斜地照亮她面前的路,像是平白给她挂上一层薄薄的纱帘,让她看起来很柔软。
牧轻鸿一怔,随即追上了她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