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宁甫一踏出地牢,便被刺眼的日光晃得忍不住眯起了眼。
只觉得恍如隔世。
外面正下着淅沥的小雨,然而东边挂着一轮璀璨的曜日,金灿灿的阳光洒进这个宫墙围起来的小盒子里,半空中浮现出若隐若现的彩虹。
燕宁喃喃道,“今天天气真好啊……”
身侧的侍卫连忙拿出油纸伞,却被面无表情的牧轻鸿回身接过,他站在燕宁身侧撑开伞,将素白的伞面笼罩在两人头顶。
“是太阳雨。”牧轻鸿也感叹道,“难得遇上,道也算个好天气。”
地面潮湿,燕宁本想拎起裙摆,奈何手腕上的锁链不允许她这样做。
很快,雨水就顺着裙摆沾湿了她的鞋袜,但她现在却无暇顾及这些。
“走吧,快走。”她催促道,“雨停了,他们就要走了。”
“他们?”
燕宁伸出手,想要去接那些雨点。但锁链太短,限制了她的动作,她只能往前踏了一步,细密的雨点兜头撒下,她仰起头,远方雨帘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好似谁的灵魂在此地徘徊,不肯离去。
“你是大梁人,不知道也正常。”燕宁低声说,“在燕国,落雨是天地降下的恩惠,仁慈的天地来送逝者最后一程。”
“等雨停了,他们就要走了。”
路并不远,但雨越下越大,油纸伞倾颓下来,在倾盆的大雨中显得十分单薄。
朦胧的雨雾里看不清楚前路,他们一路向前,谁都没有再开口,只有重复单调雨声萦绕在耳边,让这条路变得很远,看不到尽头。
“牧将军,雨太大了!”侍卫们跑上前来阻止他们,“咱们歇息一会儿,躲躲雨再走吧!”
牧轻鸿看向燕宁,但燕宁好似完全没有听到侍卫的呼喊,只埋着头往前走,甚至加快了脚步!
牧轻鸿顿时也顾不上别的,只得追了上去。
太子的葬礼并不如以前燕国皇室举办葬礼时那样在祖陵举办,而是被牧轻鸿特意设在了前朝大殿,以燕国最高规格举办,规制皆参照燕国皇室的制度。
如今的前朝大殿,又变了一个模样。
燕宁自小在宫里长大,见过平日里前朝大殿肃穆庄严的模样;见过典礼时四处装点着喜庆装饰的模样;也见过梁国军队破城时四处断壁残垣、充满硝烟鲜血的模样。
燕王是个开明的君主,长孙皇后是个见识卓然的主母,他们允许燕宁跟随太子太傅一起学习,也允许燕宁跟着太子一起上朝。
她从小便牵着太子的手,追着太子的后脚跟,曾在曦光微亮时爬过几千道白玉石阶梯,也在肃穆的朝堂上靠着雕龙画凤的柱子打过瞌睡。
李丞相爬满皱纹的手曾慈祥地摸过她的脑袋,王将军布满老茧的掌心曾经牵过她尚且稚嫩的手。
而如今,只有寂寥的雨砸在大殿内的每一寸白玉石阶上,窗外殿上,却挂满了纸扎的白花,被风吹起,翻飞出哗啦啦的响声。
那是一种热闹的冷清,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燕宁跑到大殿门口,却忽然踌躇起来。
厚重的殿门把幻想和现实切成两边,这一刻,她真切地明白了太傅教过的“近乡情怯”是什么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她说不上来,但就在这离家乡最近的地方,有一股孤独和惶恐汹涌地向她袭来,一整个淹没了她。
忽然,头顶笼罩下来一片阴影,燕宁抬头一看,是牧轻鸿。
他举着伞,很安静地站在她身后,眼睛黑沉沉的,像即将落雨的天。
“去吧。”他说。
燕宁仍然维持着抬头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眼睛。
“去吧。”他又说,轻轻把她推进了殿内。
燕宁走进殿内,只见殿内停放着几具棺椁,一些宫人身着白衣或跪或立,侍奉在一旁。
不止是太子,燕王、长孙皇后、燕扶、燕鹤和燕孔都在此处。
燕宁挨个看过去,他们脸色是毫无生气的苍白,神情却十分安详平静,身上的血污都被洗净了,还换了一身新的宫装,看起来只是安静地睡着了而已。
这昔日热闹而繁华的大殿,如今却是这些棺椁最后的归处,燕宁举目四望,仿佛又见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朝臣在争执吵闹,然而转眼又归于虚无。
她的朝代换了名,她的子民改了姓,她的父母兄长曾受万人敬仰跪拜,却死在无人问津之处,沉睡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
燕宁把手放在冰凉的棺椁上,久久不语。
身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燕宁头也不回地说:“虽然……”
她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太难听的话,但任谁都能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但是,还是要说……”燕宁放轻了声音,“谢谢。”
“不必。”牧轻鸿沉声道,“不是为了你,而是因为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人——至少大部分是。”
“是吗?”燕宁记得,梁国军队势如破竹地碾过其他几国时,他们的王室可没有这样体面的待遇。
牧轻鸿没有回答,燕宁也没有心力再去求一个不知存不存在的答案,她想,还是那句话,君子论迹不论心。
他们沉默着比肩而立,不知过了多久,屋外雨声渐歇,燕宁不再低头看着棺椁里亲人苍白的面庞,而是抬起头,痴痴地遥望着窗外的雨点。
雨停了,最后一点雾也要散去了。
“别走,别走……”她喃喃着说。
忽然,燕宁推开牧轻鸿,便往窗外冲去!
她脚上的锁链很紧,在行动中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但她仿佛忽视了它的存在,全心全眼都只注视着窗外的还未完全散去的雾。
“别走!”她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仿佛受伤小兽的哀鸣,“不要丢下我,带我一起走……”
她只扑到窗边,随即就被窗边的宫人拦住了。
“公主!公主!”宫人们紧紧抱住她,乱成一团。
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她的手背。
燕宁茫然地抬头,这才发现这些宫人个个面熟无比,竟然都是她飞宁殿里的奴仆。
那一滴泪,正是燕宁身边最亲近的婢女秋月,此时她泪流满面,却还紧张地看着燕宁,见她一清醒,便大哭道:“公主,秋月终于找到您了,太好了,您还活着!”
是秋月啊。燕宁想。
紧接着,她想,是啊,为什么燕国王室都躺在这些棺椁里,我还活着呢?我难道不是王室公主吗?
她还没来得及想通,一连几日的奔波谋划和长久的紧绷、大起大落的心绪终于压垮了疲累不堪的身体,忽然,眼前一黑,她失去了意识。
……
燕宁再醒来时,已经是日落之时了。
床外笼着一层轻纱,她躺在床上,伸手拨开那层如云的烟灰色白纱,只见屋门大敞着,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恰好铺满了屋内的地面,还保留着最后的余温。
床边坐着一个黑色的人影,燕宁还以为是守床的宫人,掀开床帘,却发现牧轻鸿正坐在椅子上,一双黑沉沉的眼望过来。
“你醒了。”牧轻鸿说。
“……”燕宁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情,想了想,她问道:“秋月呢?”
“让她下去换身衣服。”牧轻鸿轻描淡写地说。
燕宁又沉默下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很累,想再好好睡一觉,但是半梦半醒间,她听到牧轻鸿说:“你真的很爱他们。”
上辈子,燕宁很少谈及她亡故的父母兄长。
那是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从开始便把他们之间的可能性扼杀在了摇篮之中。牧轻鸿是不敢问,燕宁却也不知为何,哪怕复兴燕国后她当上了燕王,也没有为这个错误向牧轻鸿复仇,甚至再没有提及。
燕宁不知道牧轻鸿在想什么,她还没有清醒过来,但她翘了翘嘴角,说:“是啊……”
半梦半醒间,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拂过她的额角发梢,那感觉太熟悉了,一定是父王母后又来看她有没有踢被子罢。
燕宁下意识地蹭了蹭那只手,在睡梦中放下了警惕,无意识地梦呓出了心底埋藏许久的疑惑:“真奇怪啊,牧轻鸿到底欠梁王什么,值得他……”后面的话,就消失在了唇齿间。
牧轻鸿收回了手。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燕宁脸颊摩挲其上的触感。
燕宁睡着了,他很确定。
于是,他轻轻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救命之恩,教养之恩。”
最后一束光也沉没在地平线下,只有夜风无声地路过此地,惊起一阵尘埃。
上辈子,并没有这么一场葬礼。
那时的燕宁很轻易便偷到了他的腰牌,她没有带着燕孔逃出飞宁殿,因而没有见到太子的尸体,她一直以为太子还活着。
一直到很后面,燕宁背叛牧轻鸿离开他之后,她回到燕国,这才知道了太子早已死去的事实。
又和上辈子不同了。牧轻鸿想。
但这是他自己选择和改变的,不知为何,刚重生时,他仍怀抱着一腔怒火,他本来恨不得生啖其血肉。
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一天一天地过去,随着他与燕宁相见的次数越来越多,那炽热的爱意又燃烧起来。
每见一面,那火苗就热烈一分,逐渐汇聚起来,无时无刻地想要压倒他的恨,让他溃不成军。
然而他又理智地,清楚地知道,若是把这份爱交给燕宁,那女人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它当做垃圾扔掉——不,她不会扔掉,她将把它劈开,捣成烂泥,然后将它当做良药,敷在她的伤口上。
上辈子的一切都证明了这一点,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这错误的代价是太重了,是要命的。
牧轻鸿理智地知道这一切,然而情感本能与理智的冲突像是一把长刀,将他活生生地劈开,一半要他爱她,另一半却叫嚣着掐死这个柔软又胆大包天的女人。
他站在燕宁的床前,如果燕宁现在能睁开眼,她一定会以为自己见到了狰狞的恶鬼。
而他站着,以凶恶的眼神,狰狞的面孔,一直站着,像是站成了一尊雕塑。
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如果这时有人在旁边站着,一定会为牧轻鸿飞速的变脸感到赞叹和恐惧——只见他脸上的表情立刻收敛了,又恢复成了往日里冷淡平静的模样。
他转过身,道:“说。”
门外的侍卫低下头,惊恐道:“将军,梁王陛下不见了!”
牧轻鸿皱眉。
上辈子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么?他不记得了。
两辈子的记忆太长太远,牧轻鸿只记得与燕宁相关的事情。
他皱眉,揉了揉额头,仔细地回想,但仍然一无所获。
梁王——现在应该说是梁国先王了——的确对他有恩,而且那是一份非常重的恩情。
他立誓效忠梁国先王的时候,便立下誓言,永远不得伤害梁国王室,并且一辈子作为梁国君王的兵器,为梁国王室征战四方。
上辈子,梁王小动作不断,做为一个无能的君王,蠢和坏他竟然两样都占,后来,他联合梁国朝中文臣武将,做了件让牧轻鸿愤怒至极的事情。
但上辈子即使是梁王再过分,他也只是把梁王囚禁起来,取而代之,并没有伤害他。
这辈子,若是梁王安分些,他尚且能留他一命。
但若是他……那就别怪自己翻脸无情了。
想到这里,牧轻鸿大步走出房门,吩咐宫人侍卫守好飞宁殿。
随即,他抽出腰间的长剑,冷冷道:“去,给我搜遍皇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