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顾愠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父亲”这样角色的存在。
宴月月很早就告诉他,他的生母另有其人,就埋葬在空明山风景最好的那一处山岗,甚至每年他生母葬礼的时候,宴月月都会带他去祭奠。
小家伙很懂事,尽管他还不太清楚生母和养母各自是什么意义,但小男子汉已经逐渐知道了这两个女人都对自己意义非凡。他这个年龄还想不到什么爱恨纠葛,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山下的那些孩子都是一个父亲一个母亲,而他却是有两个“娘亲”。
他就没有父亲的吗?
小家伙曾经就这个问题问过宴月月,后者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顾愠生父的那些事,再加上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人去了哪,便对顾愠说现在说这些还太早,等他大一些再说。再后来顾愠就没再问过这个问题了,宴月月还以为顾愠年纪小忘性大,把“父亲”这样的存在干脆忘记了,她乐得清闲,更没打算自己主动提,这才导致小家伙对“父亲”的所知一片空白,轻易就相信了空明山三大喇叭现场编造的“谣言”。
宴月月哭笑不得地跟小家伙聊了一会儿,这才知道顾愠之所以没再问过,是因为他听花开说了他们村一个女人生了孩子以后被丈夫抛弃了,独自带着孩子过得特别艰苦什么的。小家伙心思活跃,脑补了一下自己的养母也遭到类似的对待,顿时心疼得不行,便很贴心地不想戳到她的伤心事。
“小天,首先娘亲要感谢你的体贴,不过我还是要说,你误会钟离叔叔了。他不是你的父亲,更不存在抛弃我和你这种事,你也不是被父亲抛弃的孩子。”听到小家伙的解释,宴月月伸手把他抱在怀里揉了揉他的头顶笑道,“你姓顾,你的父亲也姓顾,至于他是谁,人在哪,等以后我找到了他会再解释给你听……”
“那……”顾愠的小脸上不知为何显现出几分喜悦来,宴月月正不明所以,他又抬起头问道,“钟离叔叔真的不是我爹?”
“自然不……娘什么时候骗过你?”
顾愠沉默地摇了摇头,然后挣开她的怀抱往外走,宴月月有些担心便跟了上去,刚走过去就听到小家伙叉着腰对门外探头探脑想要偷听的空明山三大喇叭喊道:“太好了!钟离叔叔不是我爹!他没有不要我!”
“不是就不是喽,喊那么大声干什么!”作为该谣言的始作俑者,黑龙用不屑的语气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太好了!我就说我主人不是坏人!”猹老三欢天喜地地蹦跶了起来。
“哎呀呀,居然不是啊。”参老二遗憾地摇了摇头,“这下没什么好戏看了……”
都什么跟什么啊……宴月月满头黑线,正准备出声阻止这几个小家伙再带坏顾愠,却忽然听到小顾愠略有些失落的声音。
“其实,钟离叔叔要真是我爹就好了,他那么厉害,娘亲就不用再为了我这么匆忙搬家了。说到底,都怪我太弱了……”
这话一出,三只小家伙又一次叽叽喳喳吵作一团,但话里话外大多都在安抚顾愠,也间或表达了对顾愠这句话的赞成。
宴月月听得一阵汗颜。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自己太弱了又一直十分被动,不思进取,遇到危险就只想着逃避躲藏,这才让顾愠小小年纪都跟着多愁善感了起来——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某个做人养母的女人终于决定振作起来,不过她还没忘记眼下的正事,便出门去找钟离恪了。
先前那客栈因为聂泽的突袭已经完全倒塌了,虽然当时客栈里只住了他们几个,并没有造成其他伤亡,但客栈老板真是哭惨了。宴月月看不下去,拿了一些蚌精的珍珠给了老板作为补偿,并信守对蚌精的承诺,给那些被她偷过的人家也都做了补偿。
珍珠是顾愠从客栈里带出来的,小家伙在漠河镇的街道上看到人家卖的那种很精致的珍珠项链,正暗想偷偷找人给宴月月做一串项链当做惊喜礼物,便趁大人聊天的时候把珍珠收在了储物袋里。后来突发危险,他被铁链锁住的时候还不忘把储物袋抓紧一点——这一点真是学到了小黑龙的精髓。
眼看那些珍珠当真就都赔偿出去了,小顾愠脸上的表情可绝望了,看得宴月月忍俊不已。她去了漠河镇最大的一家珠宝楼找人定制了一串珍珠项链和一条手珠,项链戴在脖子上,手珠挂给了顾愠,小家伙这才又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这会儿他们住进了漠河镇的另一家客栈,钟离恪因为和他们不欢而散,自然没再住进同一间客栈,不过他的行踪倒不难打听——因为“捉妖”有功,如今钟离恪也算这个镇子上的名人了,宴月月一出门就听到到处都在讨论他,据说今天镇长还在家中宴请他,不过被他拒绝了。
姑娘们一时更心动了,觉得他视金钱名利为粪土,不愧是修仙之人云云……
宴月月避开那些零碎的芳心,最终在钟离恪如今住的客栈屋顶找到了他——为什么是屋顶,主要是她记得这位好邻居在空明山的最后一夜便在她家屋顶坐了一夜,她猜测这人是有这样的爱好的。
漠河镇的夜景称不上非常华丽,但放眼望向河岸的方向,星星点点的船上渔火也别有一番安静祥和的景致。
宴月月在屋顶刚落定,就见到那人正悠哉地坐在屋顶,眼前依旧浮着一面水光镜在看着,宴月月还没来得及看清水光镜里的内容,钟离恪就已经伸手挥了一下,然后那镜中的内容又完全变了另一幅模样,但是不等宴月月看清,他就又开始重复这个动作……间或还皱眉轻啧,仿佛出现的情景都让他不太满意的样子。
既视感太强,宴月月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噗……”
感情他把这玩意儿拿来当某音短视频刷着玩呢?
听到她的笑声,原本想装作没发现她的钟离恪伸手收回水光镜,转过头,目光淡淡地看着她道:“有事?”
“我是来道歉的。”宴月月收回笑意,开诚布公道,“抱歉,虽然我暂时不能解释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那也只是一个不确定的谣言罢了,我不该直接就把你定罪……”
“不是谣言。”钟离恪忽然开口打断她的话,见她面色顿住,他不知为何心情无端又好了些,甚至还嫌不够似地,眯起眼慢条斯理地补充道,“三个,我杀死了三个同门师弟,这是千真万确的,所以我的师父才驱逐了我。”
宴月月这下当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她盯着钟离恪看了许久,期待着表情包砖家可以出现一个类似“斜眼笑”或者“吃瓜”的提示来证明这句话只是钟离恪的一个恶趣味小谎言,但砖家一无所动,正如钟离恪此刻的面无表情——而这也恰恰证实了,他说的是事实。
然而不知为何,当他坦荡地这样说出来了,宴月月竟一点也不觉得紧张了。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良久,她鼓起勇气认真问道。
钟离恪的脸色顿了一下,他缓缓转向她,唇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有意思,我说了你会信吗?”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信不信?”宴月月不为所动地笑笑。
“倒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几个自以为是猎人的人被他们眼中的猎物反杀了而已。”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逐渐压低了些,似乎是在问宴月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般道,“其实他们没错,我也没错,错的只是强行要让猎人和猎物一起和平相处的那个老头……”
不知为何,就算他没说详情,宴月月却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想起黑龙那次说过“天地无极宗是所有这些宗学里唯一一个真正不在乎学生血统和出身的,要不然钟离恪……”这样的话,她几乎已经有八成把握肯定自己的猜测。
“其实……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会想回去吗?”她猜测他对他的师门还是有些眷恋的,忍不住有此一问。
钟离恪嗤笑着摇摇头:“不会了,那里原本就不是我的归处。”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穿回这身天地无极宗的衣服?”宴月月不解。
“嗯?你说这身?”钟离恪像是被很远的地方给拉回来一般,茫然了一会儿才忽然想通什么笑了起来,“这不是天地无极宗的衣服,是我自己穿着玩儿的,天地无极宗的学堂制服是红白相间的,你那些年在斗法大会上没见过么?”
“什么?!”
宴月月一时忘记自己来此的目的了,她下意识地就想问是什么红白相间,怎么个相间法,而她的好邻居向来“体贴”,不待她问出口便又拿出水光镜大手一挥,镜中便出现了类似中小学生做广播体操的那种集合场面。
不仅场景像,里面的孩子穿着的衣服也跟后世常见的校服完美匹配——标准的红白相间,袖子处有天地无极宗的门派图徽,而背后就那么简单粗暴地写上了“天地无极宗”字样。
作为一个小学开始校服就一直这个配色的原中小学生,代入感极强,宴月月整个人都傻了。
“这么丑?”她声音都忍不住拔高了几分,几乎不假思索地开口,“不行,我不要去天地无极宗了……”
“那怎么办?”虽然不理解她为什么受不了这个配色,但见她一脸天塌下来的表情,钟离恪顿时心情好得飞起,甚至连那“吃瓜”的表情又浮了出来。
他又带着那股近乎孩子气的戏谑笑意凭空变出一样东西来递给她道:“我都和我师弟说好,小崽子的入宗手续都办好了。”
“啥……”这话信息量有点大,宴月月一时也不知哪根筋没接对,下意识便问道,“师弟?你师弟不是被你杀……”
“哦,我只杀了三个。”钟离恪云淡风轻地开口,“总还有那么个活着的能办这件事。”
宴月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