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人去

李氏的家主、从?前名满下河的李意?行,一瞬之间成了弑父夺权,谋害重臣的罪人。

街头巷尾再也?没有?学他打扮的郎君,从?前对他芳心暗许的女郎,如今也?如叶公好龙一般,闻之色变。

朝堂上,关于如何处置他的争论,已吵得不可开?交。弑父之罪,还?将太傅气得急病不醒,李氏人恨李意?行恨毒了,又不得不试着保他,嫡系的血脉还?不能斩断,老臣们厚着脸皮,在大殿上与人争论。

李意?行不知外界的事情如何,他被蒙着眼?,戴上了枷锁,辗转在不同的牢中。

三日之后,王蒨去看他。

端着一碗毒酒。

李意?行已被摘了蒙眼?的布,玉簪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墨色的发贴着他的面庞,短短几日,他又憔悴病态了不少。沉重的铁链锁在他的脚腕上,可他的眼?里却满是欣慰,他轻声:“阿蒨。”

“你?来杀我么?”

那目中的解脱之意?太过显眼?,王蒨端着毒酒,没有?说话。她命人开?了门,进去望着他。

食案被搁在了地上。

几日的囚牢,让他洁白?的衣裳也?不那么干净,或许李意?行从?未如此狼狈过。他想要起身凑近些看她,却听到自己身上传来的铁链声。

他伸手抓着那枷锁,忍不住道:“你?瞧,欠你?的,我都?还?给你?了。”

王蒨的目光触动了一瞬,她坐到石床边,开?了口:“我们聊聊吧。”

“好,”李意?行往后退了退,歉意?道,“我身上很脏,你?离我远一些。”

他不说,王蒨还?未曾仔细看过,这几日或许他也?犯了旧疾,衣襟上有?点点的血色。身上还?有?被鞭刑过的痕迹,也?不知身上的伤口如何了,可他却半点也?不害怕,甚至笑得从?容。

李意?行对死亡太过平静,对于王蒨亲手来毒杀他这件事感到雀跃。

王蒨试图让自己冷静些,她缓缓道:“太傅被你?气病了,昨夜刚醒,你?的族人都?在保你?,但此事闹得太大了,你?应该明白?。”

被关押后,李意?行被审过。

此事不能李氏一家独言,事发时许多人在场,袁家、谢家,层层都?塞了人进来,严加审问。

即便李意?行全盘托出?,还?是少不得受了刑罚。

看着他身上的伤口,王蒨继续告诉他:“你?府上的巫师被送回二姐营中了,外头关于你?的一切都?被收封了。”

连死都?不怕,又怎会在乎这个,但李意?行还?是认认真真看着她的眼?睛:“好,从?前对不起你?的,我如数奉还?,阿蒨可以原谅我吗?”

王蒨一脸哀伤之色,她看着他,摇头:“从?前我也?以为,人伤我五分,我伤人六分,就可抵消怨恨。”

“可是,为何你?一再自贱,我却仍旧时常夜半梦魇?你?想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表达歉疚吗?那只?是在你?身上添一道疤,而不能把我的伤痛抚平。”

“你?明白?吗?”

这是自重生以来,王蒨头一次,这样温柔地与他说话。她还?是如从?前那样,再怎么瘦,脸颊都?有?些肉,眉眼?舒展,冷不防对他这样笑了起来,恍如前世。

李意?行的眼?里忽然有?了泪。

她厉声冷色时,李意?行悲恸哀伤,但当她温柔,他又感到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害怕。

“我不该那样对你?。”

“别说这种话,”王蒨笑了,“你?已经做了。”

李意?行垂下眼?睛,看着地上那碗毒酒,说了句:“可惜。”

王蒨静静等他说完,他说:“如若不是因为那些事,你?我成婚五年,应该也?会有?孩子?吧?”

“前段时日我在临阳教书?,看到学生的幼妹,就在心里想,倘若我们有?过一个女儿多好,”李意?行说到一半,想了想,“就女儿吧,我讨厌儿子?。女儿要像你?一些,也?不必再去学堂念书?,我自己就能教她。”

李意?行无数次幻想过王蒨与他能有?个女儿,有?这样的美?梦他愿意?散尽一切,可想起二人并不愉快的过往,李意?行又无话了。

“窥伺于你?,让你?更讨厌我。可我也?很舍不得年幼时的你?,若有?个女儿,我会加倍对她好。”

“要是能预见自己后来那样喜欢你?,我一定会来洛阳先认识你?。”

王蒨还?是无话。

“我死之后,你?会与别人在一起么?”李意?行终于忍不住问她。

很快,他又后悔了,连忙道:“算了,我容不得别人,不想听。”

牢房里,王蒨抬眸望着他的脸,却是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倒了一个你?,你?们李家不是没人了,你?自知病重却还?去开?学室授业,是生怕有?这一日,想让那些孩子?永远恨我们王家人,对不对?”

李意?行咳了起来。

“我已将死,阿蒨怎么还?在问这些?”李意?行闭上眼?,终于还?是回她,“算是吧。”

王蒨端起毒酒,坐回石床,李意?行看着那碗毒酒,又问:“阿蒨,如果没有?那场火,你?回到我身边,会不会有?一天能原谅我?”

他等她的回话,王蒨低头沉默,李意?行了然一笑,接过毒酒饮下。

见他喝下毒酒后,王蒨站起身,看着他轻咳。

还?不等她开?口,李意?行已发现不对:“这不是毒酒?”

见他如此,王蒨靠在墙上,一字一句道:“当然,你?还?不能死,阿姐要留你?的命牵制你?的族人。更何况,由我亲手毒杀你?,岂不是太合你?心意?了?”

那天在长乐宫偏殿,王蒨说要李意?行遗臭万年,不得好死,却被王楚碧回绝了。

王楚碧的面容隐在阴影中:“李氏是该打压,但尚且不能如此狠绝。他们一族的嫡系血脉唯剩李意?行一人,留他一条贱命牵制与此,李氏人就会如得了骨头的野狗,屈服示好了。”

喉间传来灼烧感,李意?行吐出?一口血,沙哑道:“这是什?么?”

王蒨不急不缓,在牢房内踱步:“你?没有?发现此处是哪里?这里是京郊的军营,二姐留了士兵常驻于此,这些人听命于我们王家,只?有?你?一个人被关押在这里。李意?行,你?向来能言善辩,蛊惑人心,我即将你?毒哑,禁了你?的书?信传音,才能放心。”

“不会有?人来探望你?,包括我。”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李意?行痛苦地抓住她的袖,泪眼?哀声:“不,阿蒨,阿蒨……”

可以杀了他,但不能把他永远关在这里,见不到她。

李意?行近乎失声,不断喊着她的名字,王蒨一点点抽出?衣袖,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军营并没有?特地用来关押犯人的地方,只?有?一处地下石室,是避难用的,石门厚重,非十个壮年将士合力,是打不开?的,常年不见天日。

石门合上,李意?行再也?没有?见到过王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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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王翊在宫里与王楚碧打了起来。

“好心当驴肝肺,我费心费力挑了这批人,帮你?助长威风,增加兵力。你?还?疑神疑鬼!王楚碧,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王翊拽着王楚碧的头发,两个人是一点公主风度都?没有?,“你?小时候就打不过我,现在也?打不过!”

王楚碧在她身下又哭又笑,终于还?是恼了:“你?给我放开?!再胡闹,本宫绝不……啊!你?干嘛?”

王翊拽着她的肩膀,咯咯笑起来:“我要把你?的头发都?剪了,看你?明日上朝还?怎么耍威风。”

她自小习武,王楚碧哪里比得过她,奋力抵抗只?出?了身汗,她大声:“疯子?,我道歉赔礼,不该怀疑你?!”

“你?才是疯子?呢。”王翊松开?手,放过了她。

王蒨一过来,就看到如此景象,站在院门口不知是进是出?,还?是江善眼?尖,面无表情报了句:“三公主来了。

扭打的二人这才分开?,王翊还?好些,她的发髻本就是随意?梳的,王楚碧就有?些难以入目,妆花了,发钗也?乱糟糟的,江善沉沉叹气,捡起地上的珠钗,帮王楚碧收拾了起来。

“阿姐,二姐,你?们在做什?么?”

王翊一提就来气:“疑心病疑到我身上了!”

“我随口一提,是我不好。”

“随口?你?这一个月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王翊越说越气,拉着王蒨道,“三妹来说,我好心在京郊给她送了支精兵防身,她倒怀疑我拥兵自重。见没见过这样的白?眼?狼?”

王蒨知晓长姐疑虑深多,她含笑道:“好了二姐,此事没有?先例,长姐弄不清楚,也?是情理之中。”

“你?就向着她吧。”

王翊气呼呼地往外走,王蒨与王楚碧相?视一笑,连忙出?去追人。

洛阳内好似风云变幻,又仿佛什?么都?没变,诸世家都?各有?损伤,竭力恢复却永远忌惮京郊驻守的精兵。这些寒门出?身的将士们不认权贵,只?认二公主。

王翊在这一年的年末才动身,去往边关。

就在李意?行被囚于石室的两个月后,光孝帝终于驾崩,举国哀悼。

事已至此,朝上的官员何曾有?不明白?的道理,都?只?能当睁眼?瞎,眼?睁睁看大公主从?宗族中拉了个幼子?登基,年不过八岁,成了公主手里的傀儡。

而这个傀儡,终于在六年之后被废除。世家多年清谈,兵力崩败,虽在李潮生等人的带头下,重新捡了起来,可比起二公主身边那些不怕死、能吃苦的寒门将士,终究是望而却步。若齐心协力,拼死一搏,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两败俱伤,何必?

何况宫里的大公主是个没轻重的,文官们私底下议论,到底是铁骑王氏,动不动就打杀。

处心多年,王楚碧终于,自己坐上了那个位置。

王楚碧登基的那一日,天色并不好,一片乌沉。

特意?从?边关赶回来的王翊,耷拉着脸:“大喜的日子?,怎么这样啊?”

王蒨站在后头,与梅珍姑姑站在一块儿,姑姑喜极而泣,哭了一晚上,眼?睛也?肿得很高。

姜河禄这些年成了祭酒,站在稍前头的位置。前两年周陵也?入朝为官,虽然王楚碧一再削改用官制度,可也?只?是比以往好一些,周陵是商户子?,官位并不高。

在统一的利益面前,世家又会一致对外,王楚碧恐怕还?要与他们斗一辈子?。

大典正式开?始后,风云骤变,吹来一阵狂风,拨开?乌云,将天光大亮,礼官立时跪在地上,极有?眼?色地贺道:“天将祥瑞,乃是大吉之兆!”

人一旦有?了权力,什?么好事儿都?会主动找上来,王楚碧没搭理那些献媚的话语,一步步走向龙椅。

登基之后,王楚碧以女帝的身份,发布的第一条诏令,乃是封庆元公主为护国大将军。

自十五岁上战场起,王翊回回归朝,想要的唯有?一个将军之名,可先帝在时,士族老臣们偏不让她这个女儿身的公主获得将军的封号。

如今,大殿内只?有?她们几人,王翊摸着诏书?,正欲说话,王楚碧却冷冷开?口:“既然封了将军,未得旨意?就不可再擅入京师,你?可明白??”

王翊捏了捏手,忍不住问:“那陛下何时才会宣本、我……”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在王楚碧面前,不知该如何自称,龙椅上的王楚碧噗嗤一笑:“若无战事,年头年尾各召你?一回够不够的?”

“你?作弄我!”王翊反应过来,气得跺脚,“别以为你?当皇帝我就不敢打你?!”

王蒨原本在旁边还?有?些眼?泪,见两个姐姐如此,又憋了回去。

至于李意?行曾经对她说过的皇子?之事,事实上,王蒨根本就不在乎。

这一年的冬日,广竹远渡取经,回了中原。

王楚碧政务繁多,是王蒨去接迎他。将近七年,广竹更苍老了,走起来也?让人看得心惊胆战。真经取回,南朝的寺庙比丘闻风而来,广竹避而不见。

他用浑浊的眼?,看着王蒨,笑呵呵道:“经年未见,施主还?是一片赤诚之心。”

“大师观我,没有?半分区别么?”

“没有?。”广竹从?包裹中,翻找出?一包药丸,“施主的佛缘未断,尘缘难了,此物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王蒨犹豫了许久,接到手里。

“多谢。”

次年开?春,王三公主突发疾病,崩于杏雨时节。

有?人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石牢内的李意?行,李意?行口不能言,目光哀伤孤寂。

同日,曾经的李氏家主,不可一世的李意?行,割腕逝于牢中,眼?睫上还?有?未干的泪。

阿蒨身死,再无圆满可盼,人间已无他的留念和去处。

春寒雨重,李意?行去世的消息被传回了李氏,李潮生僵了许久,还?是力排众议,将他的尸骨带回临阳,葬在了小山居的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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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蒨自然没有?死,只?不过不再做公主了。

她悄悄告别老师与周陵,周陵这几年与她熟悉了不少,王蒨知道他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姜祭酒就更不必说。

上了马车,周陵问她:“公主,若有?机会,我可否去看你??”

“当然可以,”王蒨愣了愣,“只?是,到时候我自己都?不知自己在哪儿呢!”

她这一路带上了梅珍姑姑,和几个贴身婢女,准备先去北朝看看。

广竹劝她向佛,王蒨却认为阿姐刚登位,她理应在民间观望辅佐,更何况,山河大好,她没有?去对着青灯古佛的缘由。

启程那一日,是个极好的天,鸿雁飞过。

王蒨知道李意?行自尽,她已经很久没有?做噩梦,也?很久不再想起这个人。

动身前,她去军营见了一眼?那个巫师。这几年,他的中原话已经说得很不错,王蒨问他,李意?行究竟问了他什?么,究竟又想做什?么。

巫师对着神像叩首,用略带生硬的中原话告诉她。

“他认为我骗了他。”

“另一个我告诉他,你?与他会圆满。”

说到这里,巫师不由笑了。

“我没有?骗他……在无数次轮回中,这是你?与他最好的结局。”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不知道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