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莘有此一言,可见是已被李意行吓得不轻了,直直退避三舍,可这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王蒨想起自己经历的种种,真不知该作?何表情。
她眼前有许多事要处理,李莘也?知趣,与她说了两句宽慰抱歉的话儿,寻了个由头走了。
李意行在居所中养病,一待就是半月。
雨季还没过去,李意行遵循郎中的吩咐,抱着手炉度日,成日里汤药不断。
房内的竹卷与书籍都叫他翻完了,他学东西固然很快,可像是真语或是其他的外邦之语,不听发声是行不通的,于是请人又叫来了那一日的士兵。
他没有请李潮生,李潮生反而不请自来。
李意行在府上养病,随意披了身雪色宽服,额上留了极淡的疤,天气闷热,郎中早已不给他裹住了。先前他在府中躲了数日避人不见,李潮生真当他病重,今日见面,瞧见他的伤疤,才问:“被打了?”
他很?快又接了句:“谁敢打你?”
话尾没了声,李潮生不知怎的,在心底想起三公主的话,这二人的关系古怪,想必这道伤亦是三公主所为。
他从来都不相信表弟对三公主当真无情,正因如此,才更叫李潮生看不清两人扑朔迷离的关系。去年他去拜访时,三公主毫无戒备地睡倒在表弟怀里,鸦青的发铺散开来,一个睡相恬静,一个神色纵容,就是不说话,也?似有万种风情流转,怎么会说和离就和离?
公主说他蛇蝎心肠。
李潮生算不得多?意外,表弟从小跟着郎主,要当真是心慈手软的主才是见鬼了。
只是那把刀从前没悬在自己脑门上,不晓得害怕。
李意行看他一眼,也?不打算回他这个问题,笑着颔首:“表哥还在洛阳?”
“这是什么话?”李潮生坐在他一旁,没好气道,“二公主带着军队驻在郊外,我当然也跟着留下来。自打我进了军营,就没过上过一天好日子,二公主还没封上将军,营中人对她马首是瞻,有一点懈怠都被军法活活扒了层皮。”
李意行迟疑:“都驻在郊外,没有回州郡见家人?”
将士们打仗回朝,哪有不归家探望的道理,成群结队的将士们留守在京师洛阳的郊外——庆元公主从前不会如此行事。
得了李潮生的肯定,李意行放下手里的书页,命人去将巫师带了过来。
巫师被关在后院,十天半个月不曾有人与他说话,几乎要疯了。见了将士,他才指着李意行,又指着自己,形色激动地说上了几句。
李潮生比李意行更好奇:“他说什么?”
将士来回看巫师与家主,犹犹豫豫:“他说,他认识家主……”
李潮生一听就笑了:“怎么可能呢?表弟这辈子都没去过边关。”
不料李意行却倏然冷下脸,他与巫师对视半晌,开口让将士下去:“我改主意了,都退下吧。”
他拿来笔墨,回院子时李潮生还坐在凳上,佯装没听懂:“表弟,你究竟要问什么?”
砚台的墨泼出一些?,压在了白纸上,李意行搁下笔,淡道:“表弟回去后,记得把人处理了,他不能留。”
李潮生惊了惊,起身追到他身旁:“你这是何意?难道此事是什么机密?”
“他不能留,”李意行不再解释,毫不客气,“表哥回吧。”
李潮生睁大眼,几乎是惊恐地打量着身边的表弟,他知他这些?年只是将待人的漠视藏了起来,当表弟胁迫他之时,李潮生失望不安之余,对表弟隐藏起来的恶劣并没有多?少新奇。
说到底,世?家之子,有几个真的拿“纯善仁义”当牌匾?又有几个真的把他人性命当回事?
可他没有想过会到如此地步。
院内谁也?不说话,巫师动了动身子,脚上沉重的锁链作响,将李潮生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最后看了一眼,退出了院子,只留一个高大的背影逐渐远去。
只剩李意行与那巫师了。
他低头,在白纸上写?着真族的字体。
李意行原本是想学到会开口问,可那士兵一张口,他就深知自己这一步走错了。转生之事玄妙莫测,还关系他与王蒨的命运,他只学了些?字句,口头问话他难以确保自己听到的是真是假,也?不知这巫师究竟回了什么,还不如他自己笔墨传书,亲自问他。
白纸上,轻飘飘的一行字落到巫师眼前。
“你认识我?”
巫师点头,目眦欲裂,又惊又怕地朝他比划,李意行将笔送到他手上。
戴着镣铐,他的字歪歪扭扭,本就并不熟悉真族的文字,李意行细辨了半晌,才瞧出他写?了什么。
“你不该在这里。”
巫师又抢过纸,颤抖着,添了一句。
“你已经死了,放我走。”
……
李意行不怒反笑,盯着那行字,执笔问他:“你让我来的,忘了吗?你骗了我。”
巫师露出疑惑的神情,他不断摇头,也?不再接笔,疯疯癫癫地像是快哭了,他只想离开。
问不出来,李意行目中不免有些?烦躁,他的指尖抵着笔,须臾之后,起身将纸烧了。
“罢了。”他垂着眼,像是对一切都厌倦。又重新唤人,将巫师带了下去。前世?所求一个圆满,如今看来唯有彻头彻尾的讽刺。
两日之后,是朝中举办宫宴的日子。
李氏今年入朝入得早,李意行又多?病,禁不起风吹日晒,派人向宫中递了话,一切从简即可,王楚碧也不跟他客气废话,连代面戏乐都免了。
王蒨自然要去,只不过稍晚一些?。
乔杏这段时日,已学了别的妆,不再将她的脸抹得死白。天地闷热,王蒨也好一段日子不曾去骑马,比头先两个月要白一些?,铜镜中的人肌肤柔腻,脸颊微瘦了些?,从前微圆的下巴清减几分?,好在一双眼还是含着笑,不显疏远。
拿过胭脂,王蒨摇头,没让涂抹,自己把唇染成了红色。
原本还气色尚可的面庞,被过于刺目的正红,衬出了点疲惫与苍白。
“就这样。”王蒨起身,看着房内的那截断竹,“动身吧。”
乔杏跟在后面,不服气地与霖儿看了一眼。她们清楚今日进宫极有可能遇到那家主,那人害得公主总是半夜流泪,她们本想帮公主好好盛装打扮一番,至少显得硬气些?。没想到公主却兴致缺钱,面上的妆不显好气色,反而让人看了只觉着像是思虑难平。
两人愤愤不平,一路跟着进了宫,才恢复了冷淡的模样。
宫殿之内,还未开宴,但百官都已坐于席上。王蒨自偏门而入,无声落座,并未引起多少人的目光。
她魂不守舍地坐在案边,悄悄抬眼看了眼上位的李意行。李意行与太傅在说话,明白如玉的脸庞如往常般清隽温和,至少坐在王蒨的位置,瞧不出他脸上有明显的伤疤。
正欲细看,案前来了两个锦袍的孩童,推搡一番,跌倒在王蒨的桌前。
王楚碧从宗族里拉了几个人来栽培,王蒨见过他们几眼,没说过话。他们整日里功课繁重,难得有放松的机会,在殿上玩闹起来,上头的一个扶着王蒨身前的桌案,反倒把她的桌案推倒,果酒泼了一身。
宫婢吓白了脸,抱着两个少年请罪,殿内的众人霎时往此处看来。
王蒨皱眉,摆手起身,带着乔杏下去换衣裳。
走出了宫殿,穿过御花园,乔杏才低声不平:“这两个小郎君也?太胡闹了。”
夏裙轻薄,尽管是繁琐的礼服,酒液还是浸湿了娇贵的云绫纱,王蒨不得不提起裙子,摇头:“罢了,他二人也不是有心的。”
进了偏殿更衣,宫婢打了盆热水送来,又将衣裳挂到了屏风上。
王蒨褪去脏污的衣裙,擦拭过后,换上了新的。宫里为几位公主都备着换用的衣物,王蒨手上这件就是,穿在身上倒也?合身,只是太繁复了,自从与李意行和离,她许久不曾穿戴过这样啰里啰嗦的长裙,连纱帛都仔细打理了半晌,腰肢收得死紧,她不自觉就把腰背挺直。
惦记着宫宴,王蒨没耽误多?久,又带着乔杏往回走。
穿过御花园,走下金光粼粼的廊下,宫里今日格外静谧,半点人声都听不到。
李意行带着闻山,跟在内宦的后面,与她迎面相逢。
人影浮动,光芒变幻。李意行看见王蒨面容上渡了一层金色浮光,变化出千百种模样,似嗔似喜,轻颤的睫毛像是静美的莲瓣初开,甚至有些?慈悲的佛像,可那双对谁的含笑的眼里唯独没有他。
李意行停住脚步:“阿蒨。”
王蒨没法装看不见他,她停下脚步,等待他的后话。
凑得近了,才看到李意行上回被她撞击过的额角还是有了几条疤。
李意行伸手遮了遮,让人都下去,乔杏也不情不愿地退开了。
“你的手都伸到宫里来了?”王蒨不知是喟叹还是讽刺,“为了见我,费这么大的力气。”
“不是我。”
从前使的手段太多?,王蒨早已不信他的为人。
他站在原地,胸口又开始闷痛:“是不是我做错了第一件事,往后的一百件也?都是错的?”
“谁都可以改过,唯我不行?”
王蒨被他问住了。
不远处有成群而又零乱的人影过来,王蒨愣怔的神情渐渐恍然:“改过什么了?你阿耶一心为你,对你没有半点亏欠,可你却要弑父。”
李意行上前握住她的手腕:“你不知我为何动手么?”
他远不如上回那般力气大,王蒨微微用力就挣脱开,看着他愈发痛苦的面容,心中酸楚又愤恨。
“就是知道才恶心你!”她无声落泪,质问他,“做这样的事,可曾想过别人要不要?受不受得起?从前如此,到现在还是如此,你没有半点改进。你要说是为了我,那真是不敢承这份情,为了女人弑父夺符,这样的事若是得手,你自然在族里万人之上,一旦失算却是我祸害遗千年。好处都是你的,坏处都落在我头上……”
他渐渐松开微凉的手,颓然地望着她,随后反倒笑了。
“你当真是除了我谁都不恨,也?好。”
他语态稍停了片刻,王蒨只见他露出厌倦的神情,自厌自弃道:“你说的不错,我杀他,不仅是为你,亦是为了自己。你不是最清楚我是什么人么?可你看,我从来不舍得伤你。”
“子柏!”
陡然间一声暴怒喝声,声至,人影也?奔了过来,却是太傅怒发冲冠,伸手给了李意行一巴掌。
御花园后,王楚碧带着李家的几位重臣,以及袁太常、姜掌教,一干子人站在不远处,似是将谈话听了个清楚。
太傅年岁已高,气得浑身发抖,几欲晕厥,还是王蒨立马收了泪,扶着他。
望着一言不发的李意行,太傅面色涨紫:“你这人皮蛇心的玩意儿!你自小在我们眼皮底下长大……阿弟待你如眼珠子般,你……好,好,他是死在你手上……”
人气得糊涂了,说话也?颠三倒四,太傅的手一指,再也?骂不出话来,晕厥之前,徒留一句:“天要亡我李氏!”
王楚碧冷眼看着这一切。
乔杏与闻山都白着脸,站在她旁边,方才大公主突然带人过来,还不待她二人通报,就被示意噤声。
宫婢们搀扶着老太傅找太医去了,太师见状,也?一脸懵然,良久,他上前拉着李意行:“诸位见笑了,此乃老臣族中之事,事发突然,实在是……还请给些?时日审问,一定给前朝一个交代。”
太师作?势就要拉着李意行走,袁太常回过神:“慢着!”
他向公主行礼,又看向太师:“老太师糊涂了,司马不仅是你们下河李氏的郎主,更是我们南王的肱股之臣,谋杀朝廷要员,怎么是你们的家事?”
“莫不是你们暗地里,自封九五了?”他问完,场上的其他几个官员的神色都耐人寻味。
太师出了一身冷汗,李意行挥开他的手,回身看着王蒨。
王蒨的眼泪早就止住了,兴许她根本就是装的。
头顶是烈日灼灼的天,李意行还是很冷,众人都看着他,他只看着王蒨。
难过吗?
他无从分辨。
良久,李意行颔首:“事已至此,任凭朝中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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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内还未出过这样的事,李意行的身份太过特殊,起先,顾忌着朝中的李氏人,将士们不敢关押他,只是将他带了下去。
宫宴是吃不成了,未来赴宴的大臣们得了消息也微微颤颤地进宫,李氏人提着一颗心进去,其他几个世族的老狐狸就差把嘴角咧到耳根。
王楚碧站在长乐宫的偏殿,看着外头行色匆匆的李氏人,笑得快意。
王蒨立在她身后,看着她碧色的裙摆,喊了声:“阿姐。”
王楚碧放下帷幔,转过身,看着她:“阿蒨,叫我与你演这样一出戏,如今事成,你要李意行如何?”
偏殿内,只有她二人。
想起自己长久以来的梦魇、不安的眼泪,以及时不时的恐惧,王蒨握紧了手心,冷声道。
“他一再胁迫我的身边人,我终日惶恐,自然要他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方才装了许久,才挤出两颗泪,如今该是报复的机会,最是痛快,王蒨却满脸是清泪,她张了张嘴,抽泣却坚定道。
“我还要他,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