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蒨一连两日都不曾去掌教家中,周陵下学后来她府上给她送书。
糊糊喝了药,比昨日好多了,见了周陵又如野猪一般撞了上去,周陵文文弱弱地,被撞得步履踉跄,扶着墙稳了稳,略尴尬道:“这狸猫果真有些重。”
王蒨已不是第一回听到外人如此说了,李莘委婉提醒过,王楚碧也鄙夷过,说王蒨根本就是养了三头猪。
她也不生气,无奈道:“我也?不知她能长成这般模样。”
周陵进了府,将姜掌教布置的作业与书都留了下来,撑在桌上圈画考点,二人正在说话,乔杏大声通报:“李家的女郎来了!”
说的自然是李莘。
王蒨与李意行和离后,李莘避了她好一阵子,唯恐见了面拘束。还是王蒨主动与她说话,才缓解了关系,只不过李莘还是避着李意行,对他只字不提,怕惹王蒨不快,二人见面只闲谈,不说别的。
李莘一身杏粉色的齐胸襦裙,还穿上了大袖衫,王蒨见了她,忍不住多看几眼:“表姐如此打扮,是要去做什么?”
被她夸赞,李莘有些不好意思地交握双手:“想请你夜里陪我去听曲儿。”
王蒨走上前:“什么样的乐人,让你如此盛装?”
被戳破心事,李莘红了脸:“公主,你就别取笑我了,就陪我去一回吧。”
王蒨瞥了一眼周陵,周陵收了笔墨,极有眼色地往外退:“都留好了,公主记着差人交给老师,否则……”
姜掌教脾性不好,对学生尤其严厉,王蒨了然地点首,让霖儿送他出去。
李莘初次与郎君幽会,心头害怕,也?想着人帮她拿个主意。她鲜少穿这样娇嫩的长裙,王蒨实在好奇究竟是什么人值得她如此费心,笑着?应下。天色本就不早了,王蒨也没让李莘回去等,她干脆换了身衣裳,与李莘早早往茶楼去了。
二人进了楼上的雅间,乔杏与霖儿守在外面。
已到了地方,王蒨问她:“当真是为了乐人?”
李莘已缓和了些,不那样腼腆,她轻轻摇头:“不是,他是个郎中。”
“什么样的郎中?我昨儿个去医馆了,说不定?还见过,”王蒨眨眼,“他今夜也?要来吗?”
李莘的脸红到耳根,她没说话,只是不停点头。
王蒨看着?她:“表姐也?可以学些医术,你这样喜欢狸奴,颇有经验,便是做不成郎中,做个兽医也好,我瞧医馆中是有女子的。”
这番话,让李莘面上的红褪去不少,她抬起头与王蒨对视,张了张嘴:“我身在族中,又是庶女,只怕……族人不能容忍,生怕我自立门户坏了家风。”
这世道虽有女郎自己开酒楼、做郎中,可是名声大都不堪入耳,于世人不容。
王蒨是重活一世的人,对名声不那样在乎,但她也知不该强劝,便道:“我也?是随口提起,表姐不用介怀。”
二人又说起了别的,李莘在洛阳安稳下来,又养起了狸猫,商量着改日带到王蒨府上相看。说话间,台下正中央的乐人已上了台,丝竹之声奏起,李莘红着脸起身:“我、我下去一趟。”
她脸上的情意呼之欲出,王蒨还有什么不明白。
雅间内顿时只剩了她一人,王蒨不爱看戏曲,都看腻了,她在心底想,早知该带二姐来。王翊没怎么看过,这些东西于她而言很新奇,就连市面上那些最老掉牙的话本子她都能看得废寝忘食。
茶楼的雅间是相隔的,中间都空着?一间,以防隔墙有耳。房内横屏竖隔,瓶内摆着?新花,香气浅淡,王蒨支着下巴看了没一会?儿,有人推门而入,坐在了一旁的椅上。
她意外:“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人没说话,空气中隐约有一股清涩的药味儿,王蒨偏着脸看了一眼。李意行坐在她身旁,墨色的衣衫沾着药材味儿,侧脸的鼻梁高挺,下巴精致,他的双目望着?台下,玉白的面容神色难辨:“他们好看么?”
王蒨变了脸,起身就要往外走,可门却被堵住了,她推挤无果,回身怒道:“你把乔杏和霖儿怎么样了?表姐呢?”
“你这样在乎她们,我自然不会?做什么。”李意行朝她伸手,“冷静些,我有话与你说。”
王蒨站在原地犹豫。
许久,她才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李意行身旁,低眼看他:“李家的家主不去好好养病,寻我做什么?”
“原来你知我病了。”李意行起身,又望了眼下面,“他们好看么?”
王蒨不欲和他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儿,她咬牙问:“你究竟要说什么。”
李意行淡笑了声,他凑到她身边,极快地制住了她的手腕,将她逼到墙上。王蒨心道他如今重病,不信自己的气力比不得他,但李意行只是微白了脸,动作仍旧死死不肯松开。他贴近她的身躯,瞳仁中没有怒气和不悦,清苦的药味儿窜入了她的鼻尖。
“你滚开!”王蒨又厌恶又害怕,瞧不出情绪的人最可怖,她略有些发颤,“你真是下作的人,又是如何威胁表姐替你将我骗来?”
李意行凑近她的脸。
他的另一只手停在她的小腹上,掌心似有些灼热,隔着?春衫贴着她,王蒨被冒犯到了,屈辱地看着?他,李意行静默几刻,手掌移到她后腰,轻轻环着。
“既知我下作,又何必非要惹我生气?”
他似自言自语一般,鼻尖凑到她的颈间,与她若即若离地相触。
李意行五感过人,闻到她的衣物上沾染着?墨味儿,不是王蒨从前爱用的。
“别让他靠近你。”
他制着她,王蒨从未放弃挣扎,二人都出了身薄汗,几番无果后,王蒨愤懑:“你算什么,要听你的?”
出乎意料的是,李意行在沉思后,说道:“他们都不如我。”
王蒨气极:“你如今久病在床,走路都要人搀扶,哪个郎君不比你康健?就是相貌好些,不过是中看不中用……”
她骂到一半,李意行将她抱到膝上,坐回了椅中。王蒨趁机推搡着他的双臂要逃离,李意行喘了声:“你轻些。”
她手心下的肌肤灼热,不是李意行惯有的体?感,王蒨撩开他的衣襟,方才被她推搡过的地方,已破了皮,有了血痕。隔着?衣物就这样,人的皮肉哪有这样娇贵,王蒨又看着?李意行迷离的眼,狐疑:“你究竟怎么了?”
他乖顺地笑了:“我服了散石。”
散石!王蒨犹如受了当头一棒,她不曾服用过,可她见过成瘾的人是何等疯痴,李意行从前自诩君子,士族又吃过苦头,早已禁了这东西,他怎么会?服用?
服过散石,人会浑身灼热,肌理易破。
王蒨震惊地望着?她,李意行似乎很满意这一瞬的静谧,将她抱着,又与他贴近了些。
“这样呢?中用么?”
王蒨的腿心触到了。
惊愕之感远大于旖旎,王蒨复杂地看着?他,没有心软,狠狠在他臂上又留下两条长痕,她退了下来,坐到另一张椅上,惊恐道:“你别再这样,从前不是最看不起那些下贱的倌人?如今这般,又有何……”
她说到一半,李意行却起了身,跪在她身边,头颅轻轻靠在她膝上。
“那你就把我当作倌人也好,面首也?罢,”他轻柔地说,“从前不能接受,如今倒是能了,阿蒨觉着?这样很下贱么?都无妨,你看看我。”
他抬起脸:“我比他们都好看,也?比他们更会讨好你。”
“所以,别让他们靠近你。”
什么周陵,什么倌人,哪个比他模样生得好?外人都是庸色,远不及他。
李意行从前也?曾这样跪伏在王蒨的膝上,可从前是为了让王蒨哄他睡觉。
王蒨昨日见了他,还在想他为何那样冷静,如今才知道,原来他都留在今日发作了!她说不清复杂的感触,怒气难消:“你正经些……我听说你在临阳还做授业先生,这样的模样,怎么能教书育人?散石也……罢了。”
话至一半,她又纳闷起来,二人都和离了,他服用散石还是自甘下贱,跟她有何干系?
然而,概因见过他自视甚高的一面,如今他一再荒唐,王蒨难免心头唏嘘。
李意行也?想了起来,他清明几分,难堪又委屈:“我只在你面前这样。”
王蒨再也?听不下去,朝他脸上泼了碗冷却的茶水。
茶水顺着他的喉结滚入衣襟,李意行看着?她,摸出帕子,擦了擦脸,坐回了椅上。他轻问:“何故至此?我很冷静,阿蒨。”
他咳了起来,王蒨隐约看到有猩色,别开眼全当不知。
“你究竟要说什么?”
“没什么,我担心你。”他朝她笑,一脸纯良。
那双眼中,已经难以分辨清明和痴邪,他的瞳中纯黑无杂,好似不起波澜,可做的事却一桩比一桩吓人。王蒨不知他是服了散石如此,亦或者大半年不见,他又疯魔几分。一时之间,她只讥嘲道:“你离我远些就好。”
他喝了碗温水,服下药丸,才道:“我在临阳,听说了些事。阿蒨,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那几个弟弟是如何死的么?”
王蒨愣道:“不都是暴病而死?”
李意行颔首:“你相信么?你父王留有三个皇子,尽数暴病?”
“有一个好似是落入了水里……”王蒨说到一半,噤声。
“别误会?,我此次不是胁迫你,”李意行垂下眼,“我只是担心,你如今深陷其中,如何确保自己事成后性命无碍?晋宁公主既能杀皇弟,就能杀皇妹。”
王蒨思索了良久,问他:“你可有证据?”
李意行目光闪烁,摇头。
“既然没有,那我便不信,”王蒨长叹一口气,“可否放我出去?”
“你不怕么?”他问她。
“怕?”王蒨反问他,“李意行,我也?想问你,当初那些叛军为何就能那样巧撞到世家的归程,是你有意泄露了消息么?”
“你亲手害死了你父亲,是么?”
李意行拉着?她的手腕:“你不妨再猜的近一些,是我亲手杀了阿耶,如何?”
王蒨连挣扎都忘了,她胸腔跳动地厉害:“你说什么?当真如此?”
“你不高兴么?”李意行似笑非笑,“他一直猜忌于你,前世也?是他登基称帝,我把他杀了,你不是最应该痛快?若你要恨,为何不恨他?不恨表哥?不恨李莘?前世吸食过你们王家骨血的何止是我,可在你眼里,这世上唯我一人错了,唯我一个姓李,是么?”
王蒨起了一身汗,她的心底发冷,身上又燥热,惊惧之下,她几乎尖叫:“你真的动手了?我没叫你做过这些!你……你真的疯了,放开我!”
他偏不,甚至又将她拉到了膝上:“你要和离也好,要帮你阿姐也?罢,我此生惟愿与你长伴,我可以等你原谅我,但别再让不入流的玩意儿靠近你。”
王蒨已经无心听他说话,在极端的恐惧中,终于推开他,又顺手拿起花瓶狠狠朝他砸过去。
李意行的动作顿住,伸手摸了摸额头的血,一阵晕眩。
趁这功夫,她跑到门边:“他晕过去了!能不能开门……他好像要死了。”
王蒨大概能猜到外头的人是谁,她打心眼里害怕,又不敢在这里哭出来,强忍着?情绪,想让外面的人开门进来。他们不心疼她,总关切家主吧?
门外的闻山和游溪对视一眼,他们都听到了花瓶破碎声,暗道不好,推门而入。只见房内的家主额角流着?血,昏迷在桌上,而王蒨再也?无法忍受这间屋子,快步往外跑。
茶楼里很热闹,可二楼的雅间门都关着,乔杏与霖儿正跟着?李莘在楼下,王蒨一只脚踏出茶楼,又白着脸叫乔杏和霖儿。
见她出现在这里,李莘的面色难堪而惊讶,她叫了声公主:“公主……”
王蒨看她一眼,没有回话,她攀着?乔杏的臂膀,低声催促:“快回府。”
李莘必然是被李意行胁迫,他最爱做这样的事儿,王蒨心知这不是李莘的错,可今日的一切太叫她害怕,此时此刻她没法再面对李莘。
霖儿瞧出她面色不好,看了眼楼上,也?不多问,连忙与乔杏带着公主上了马车,疾驰回府。
王蒨瘫倒在厢内,这会?儿子,才终于留下两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