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仗打了大半年,回回传来的多为捷报,可王翊寄给王蒨的信件中?,只言片语仍能看?出她对死去将士们的愧疚。
战场不是儿戏胡闹,李家派过去的士兵们以往操练时多有?懈怠,猝不及防去了边关,犹如赶鸭子上架。王翊硬着?头?皮打完这场仗,事了后实在看?不下去,留下一大帮子人在边关军营训练,只带了李潮生与几?只亲信的军队回朝。
有?了先前半路被流民刺杀的事,一行人此次很小心,避开了人群走,因此耽搁了些时日,真正入朝是七月的事了。
入城的那一日,王蒨站在城门上大老远就看?到浩浩荡荡的军队。铁甲照寒芒,进城时只有?规整的马蹄声,王蒨提着?裙角奔下城楼,王翊见?了她,挥手让军队停下。
按捺住心头?的雀跃,王蒨站在城门口,向将士们道:“大公主深知诸位将士一路奔波劳累,实属不易。特命本宫来接诸位进宫,接风洗尘。”
她先与阿姐颔首,目光又在人群中?搜寻,瞧了许久才找到潮生表哥。
大半年不见?,他?肤色黑了不少,身形却比以往消瘦些,神情掩藏在盔甲下,看?不真切。
王蒨今日穿着?深色宫服,这半年她时常骑马射箭,看?着?比过去更精神些,因为天热,她的面颊红彤彤,透出几?分喜气。婉约的面庞上涂抹着?薄薄一层脂粉,眉眼舒展,总是笑?弯了眼,唇也是上扬的弧度,耳上还戴着?一对珍珠,她没有?耳洞,是九月帮她做了个夹子,夹在了耳上,紧紧挨着?她的耳垂。
王翊进了宫,等在殿外时,忍不住拉住了三妹的袖子:“三妹怎么更年轻了?”
场下唯有?她在说话,身后的一众将士们不由都望了过来,王蒨窘迫道:“我哪有??”
王翊比去年刚回来时更黑,只有?一双眼亮亮的,来回看?她:“真的,不信你叫卫慎看?!”
她张口就喊卫慎的名字,人群动了动,卫慎走到前头?,王翊将他?拉到身旁:“你看?我三妹,是不是返老还童?”
卫慎惊愕,忍不住道:“二公主!三公主原本就只比我大两岁,哪里?老了?”
意识到失言,王翊连忙摇头?:“我是说……”
王蒨失笑?:“二姐,我清楚你的意思,其实我不过是好好收拾了一番。”
几?人正在议论?,正殿的门被内宦们推开,王楚碧坐在殿内,看?着?将士们入殿。
大殿里?仍旧金光灿灿,明黄一片,只是坐席上的人已换下了不少,不与旧时同。王楚碧自然没有?坐在龙椅上,她另支了长案,就在龙椅旁,礼服曳地?,满头?珠翠,冷冷看?着?百官。
一见?长姐神情肃穆,王翊也不再嬉皮笑?脸,带着?人在殿上一五一十地?汇报军情。王蒨在席中?,不由神思恍惚,直到李潮生说话,才回过神。
李潮生也跪在地?上,沉声道:“此次边关之战,八支军编还余五支,军粮、军饷都充入库中?。”
他?从前风流惯了,忽然随军恐怕吃了不少苦头?,王蒨打量的几?眼,就没见?他?有?过笑?意,与去年来参加她生辰的那个表哥,简直判若两人。
打了胜仗必然要报赏赐一番,王翊仍然不要别的,只要厚葬战死的将士们,她向来如此,朝上没有?意见?。随后的庆功宴,王翊是吃惯了的。她换下盔甲,在席间勾着?王蒨的肩膀,又开始看?她的耳上的珍珠:“怎么夹上去的?我还从来没戴过呢!”
大殿里?人多,都是官员,王蒨有?些局促,往后缩了缩,王翊撑着?椅,叹道:“怎么小时候不让抱,长大了还是不给抱?”
“小时候哪有?不让?”王蒨忍不住笑?。
王翊比她大七岁,记得很清楚:“真的,一抱你,你就哭,会说话之后也不理睬我跟你长姐。大姐要抱你,你就往宫女身后躲,把她气死了。”
王蒨就没那么清楚了,她当时太小,对许多事都懵懵懂懂地?,闻言不由眨了眨眼:“我怎么会哭呢?”
“你胆小嘛!”王翊给自己剥了个荔枝,“当初你学骑马,我跟你长姐看?着?你,你一坐上去就哭得惊天动地?,父王还以为我俩欺负你,罚了我俩抄书呢。还有?一回我换了身衣服带你出去玩儿,你又死死躲在我后面,人家摊主夸你可爱,可你又吓哭了,我只好把你送回府上。”
王蒨晓得自己从前胆小怕事,只是她年幼时的很多事都忘得差不多,恐怕也只有?姑姑和两位长姐还记得些。
她凑近二姐:“我都记不得这些事了,肯定?不是有?意的。”
“你现在也不让抱。”王翊擦了擦手,“先不跟你说了,我找大姐去。”
她在席间四处晃悠,殿内的将士们见?惯了二公主这样?随性无规矩,都不觉着?奇怪,只低头?喝酒。王蒨安安分分坐了会儿,见?李潮生起身往外,连忙跟着?出去。
前朝广阔,这会儿子天光大亮,宫婢们大多在殿内伺候,王蒨没带下人,追着?李潮生跑到偏殿的廊下。
正殿内的人太多,显得偏殿过分静谧,四周是淡金色的光晕,王蒨追了几?步,喊他?:“表哥!”
李潮生愣了愣,转身看?来,迟疑道:“弟……三公主?”
王蒨颔首,看?了眼四周:“可否移步说话?”
二人进了偏殿的茶室,李潮生早已换过衣裳,湖蓝色的锦袍,肤色成了蜜蜡般的麦色。他?见?了王蒨,才没了方才在人前的拘谨,稍放松了些:“三公主怎么想起要找我?”
王蒨仔细看?着?他?,在她的记忆里?,李潮生是个天高海阔自有?去处的风流浪子,在李家的诸多子弟中?是最不爱名利官场的那一个,他?从来都无拘无束,如今却从军而?行,规规矩矩地?收敛了一切喜好。
她缓缓问他?:“没什么,只是有?些事不明白。”
“何事?”
“表哥怎么忽然就弃文从武了?”
听她问这些,李潮生也很惊异,他?向来以为王三公主不问世事。犹豫几?刻,他?解释道:“怎么算忽然?三公主应当知道,去年族中?遭了事,郎主去后,表弟也……病重难愈,族中?动乱,我自然也该站出来尽一份力。”
“这是对外的说辞吧。”
王蒨不意外这番话,他?到底也是李家人,说起话还要留些余地?。可她不甘心,与他?相?看?许久,咬牙道:“表哥,你不必与我说场面话儿。或许你认为我是小女子,不懂你们的事儿,可我很清楚……你只告诉我,李意行,是不是威胁你?”
坐在对面的人惊掉了手里?的茶盏,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公主在说什么?”
王蒨见?他?这样?反应,更肯定?自己的猜测,她死死抓着?他?的手臂:“你受他?胁迫了?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李潮生咽了咽口水,喉头?干涩,他?干脆不喝茶了,坐在案边,紧张道:“公主听说什么了?”
王蒨摇头?:“我没有?听说,但我了解他?,他?惯会使这些手段。表哥从前那般厌恶官场、厌恶权势,怎么会陡然进军?”
小炉中?的热水翻滚,茶叶在里?头?打旋儿,李潮生看?着?那漂浮的茶叶,还是摇头?:“公主,这是我们族内之事。何况,表弟并不曾胁迫我什么,只是我不能……”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句算了。
王蒨知晓他?有?软肋被李意行拿捏住了,可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她白着?脸,如实告诉他?:“表哥,你不愿意告诉我实话,这无妨,你有?你的考量。可我劝你,这软肋最好是个死物,若是个大活人,你自求多福吧!李意行会一辈子将你拿捏在手心,你的命、还有?那个人的命,永远都在他?掌心里?挣扎。人活着?无非是为情义二字,表哥是有?情有?义的人,定?然不愿身边人的性命受制于人。”
“可李意行不是有?情有?义的人,他?蛇蝎心肠,最是狠毒。”
李潮生久久没动,既不说话,也没有?动作。三公主为何会猜到内情?又为何一口咬定?表弟性情恶毒?
他?目光幽幽,忍不住想起去年的十二月。那真是他?这辈子经过最冷的冬天,族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临近新春元日却半点喜气也无。表弟刚醒,病得很重,他?兴冲冲去看?望他?。
隔着?一张薄薄的浅池菡萏屏风,那个自小恭兄友、敬师长的表弟咳得厉害,下人往外送的盆里?放了几?张帕子,无一例外染着?猩红的血液,看?得他?一阵眼晕。
然后,表弟挥退了下人,对他?说道。
“表哥,阿耶去后,我亦不能行军,军中?需要些领头?的将士。司马一职,我无福消受了,往后只能留给表哥,只是还要恳请表哥帮我些忙。”
“李氏众多族人,都指望我们这些人,一荣俱荣,一损,也就什么都没了。”
“表哥定?然不想看?族人受苦,尤其是自己的心上人,对么?”
他?那样?轻声询问,像是好商量,李潮生却很惊恐,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不知因何被这个表弟察觉。
可李潮生同样?不知公主为何会问起这些,还能猜测到最重要的一环,他?下意识不想将此事让更多的人知晓,也生怕公主是与表弟和离后心生怨怼说着?胡话,是以,李潮生沉默良久,只是颔首:“公主切莫想太多了,表弟不是那般的性子,这中?间或许是有?什么误会而?已。”
王蒨见?他?始终不愿说,也没办法?逼他?,问起了别的。
“听说表哥此次在边关活捉了几?个真族人?”
“一个。”见?她不再逼问那些事儿,李潮生神色稍缓,“成日里?神神叨叨的。”
王蒨想起他?们一路回朝,压根不曾回临阳,不由道:“带到洛阳了?”
在王蒨渐渐惊惧的眼神中?,李潮生大大方方地?点了头?。
.
不久后的一日清早,王蒨起身,抱着?糊糊去医馆。
糊糊不知生什么病,整天没精打采,连尾巴都不翘了,王蒨很担忧,恰好这一日要去拜访老师,顺路带上了糊糊去看?诊。糊糊太重了,王蒨抱了会儿实在吃力,只好交到了九月怀里?。
兽医仔细看?过后,痛心道:“吃得太多了,难以消食,金银猫本就易胖,三公主不能再喂了。”
王蒨在家中?闲来无事就会喂一些,从前也没出过什么事儿,被兽医说了才知道不能如此,她内疚地?看?着?糊糊:“是我错了。”
糊糊用尾巴轻轻甩了她的脸。
开过药,几?人往外走,遇上了从门口路过的周陵。
他?与掌教住得很近很近,看?样?子是走来的,见?了王蒨,他?停下脚步,行礼道:“三公主。”
王蒨还在哄猫,她摸着?糊糊的肚子,问道:“这是也在往老师家中?去么?”
周陵点点头?。
此处是集市,一大早已十分热闹,来往的郎君众多,王蒨看?了会儿,品出几?分不对劲来。昨日她出门,城中?郎君还宽袍恣意,故作博学,相?聚一块儿朗声吟诗。怎的一觉睡醒,街上的男子都将一张脸扑了粉,惨白没有?血色,做出病怏怏的模样?,走在街上无病呻吟?好像随时要断气。
王蒨连忙又看?回周陵,见?他?还是如以往那般,连忙问他?:“他?们这是怎么了?”
周陵沉吟,委婉道:“昨夜临阳的李家人进城了,随后家主发了急病,来医馆寻医……让城中?许多人撞见?了。”
昨夜,王蒨睡得很早,根本不知李意行进城了。
李意行从前身形消瘦,许多男子就学着?他?不吃饭,着?宽衫。昨夜进城,或是因行程匆忙颠簸,他?一进城门就发了急病,直直送来医馆,外人又见?他?面无血色,病气缠身,清雅的脸却还挂着?笑?,顿时又引人效仿。
王蒨没见?那场面,实在不能理解。
周陵见?她不说话,生怕是惹公主不悦,他?上前几?步,试探道:“这是金银猫么?”
王蒨回过神:“它呀?是啊,它生病了,刚从医馆出来。”
糊糊不怕生,可今日它实在没精神,对着?周陵只是叫了两声,就不再有?表示。饶是如此,也足够让人心生喜爱,周陵看?了看?,没移开步子。
王蒨让九月抱着?到周陵面前,对他?说道:“你要摸一摸吗?轻一点就好了,它不怕生人的。”
周陵看?着?糊糊,没能抵抗住诱惑,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远处有?马车驶来,直往医馆的方向,王蒨一行人往外退了退,她们的注意力全都在糊糊身上,自然也不曾注意那马车究竟是谁家的。
净长纤美的指拉开马车的帷幔,瓷白的脸庞还有?些郁色与冰冷,李意行早就就看?到了医馆旁的几?人,他?一言不发地?倚在车厢内,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