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行?接过家主之位后,临阳城内的?百姓惶惑不已。
当中,要以诸多旁系的?子女为甚。身为旁支远亲的?庶子、庶女,他们多数人一辈子都是浑浑噩噩度日,郎君们今朝有酒今朝醉,女郎则不知哪天就会被嫁到别?的?世?家中笼络关系。
李氏不会苛待他们,因而他们的?骄奢比起外人毫不逊色,甚至因为无人管束,打小就心高气傲。
李家人极为看?重文墨,无论男女,孩童时期就会送去老师身边开始念书。从前向来是各学各的?,忽然听?闻家主要将族中适龄孩童聚在一块儿教书,族中众人惊掉了?下巴,又急匆匆去跪拜求见。
当务之急,是李意行?的?身子。
有年迈的?叔爷劝他:“恕我?多嘴,家主这?病,还是好好养着吧,顽童性劣,不好教养!”
李意行?半倚在塌上,膝上的?书翻过半页,他低笑:“孩童玩闹,怎至动气?我?心中有数,不必担忧。”
“又何须您亲自去呢?”有人不平道,“那群毛头小子也不知能学几成,唉,只怕到最后是白费心血。”
“也只去一个时辰而已。”李意行?说到一半,忍不住咳了?起来,他瞥见窗外天色晴好,继续道:“此事并不为我?,而是为族中考量,子柏力微,还要请各位长辈一同操办。”
房内的?人一时没了?声。
为族中考量又是何意?老郎主只留下这?么一个嫡系的?儿子,李意行?受了?重伤,如今这?模样,更不知能否再?留后。这?些?话他们私底下都说过,但从李意行?口中说出?,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诸人没了?异议,这?事儿就算敲成了?。
眼见就要入三月,乍暖还寒的?时节,李意行?养了?月余,气色稍好,郎中赞他心绪平和,当真不曾见他动过一丝脾性,李意行?只是笑。
学室办在了?主宅内,四壁挂满了?李氏的?家训与历代名士画像,七、八岁的?孩子们被聚在一块儿念书,白日里是与其他先生上课,李意行?到天色暮时才会来。
学生们伸长了?脖子,有人早就悄悄推开窗,去探究这?位听?起来很了?不起的?年轻家主。
便?见他通身玄服,纯白的?衣襟隐隐露出?一截,分?不出?与他的?肌理?哪个更没有血色。发间只别?了?一只玉色簪子,成色固然极好,但与学生们所想?象的?铺张、奢靡,大有出?入。
身量是较高的?,且清瘦。一张脸瞧了?就让学生们放松了?戒备,孩子们无法描绘有多好看?,只瞧得出?这?张脸和风细雨、眉眼含笑,十分?面善,不像其他先生,总是板着脸,凶巴巴的?。
李意行?进?了?学室,室内一下就悄然安静,没人私语了?。
族中不止这?些?孩子,但留在临阳、适龄且愿意来学室念书的?,暂且就这?些?人。
他没想?到自己一进?来,就再?没有人出?声,同样怔了?怔,旋即才明悟道:“看?来你们都清楚我?是谁了?。”
有人偷偷笑了?一声,随后是更多的?笑声。
说来讽刺,最不堪的?人,在孩童眼中倒是温柔、和蔼的?先生。他的?声音如人一样有蛊惑性,学室的?孩童无论男女都喜欢黏着他发问,李意行?每日只是来一个时辰,检阅他们前一日的?功课,但总要被他们磨到天黑才折身。
转眼半月过去,这?一日也是如此,待学生们都回了?家中,外头天色已如浓墨般,李意行?抱着闻山送来的?手炉,回了?小山居。
郎中早早等在外面,看?了?一眼他的?面色,闭着嘴往里走。
房内四处点着沉香,王蒨用过的?妆匣未曾来得及带走,还留在他房里,李意行?将手炉还给了?闻山,从妆匣中拿出?一方?帕子,叫他们都下去煎药。待人都走了?,郎中这?才敢开口:“家主,散石不可再?用了?。”
正?欲收拾书籍的?手停顿下来,李意行?侧身看?他:“为何?”
这?哪里还需要问?郎中纳闷,又不敢不答:“这?药猛烈,家主的?身子连服了?月余,已是了?不得。再?用下去,恐怕毒性就抵过药性,实在不妥。”
郎中也觉着怪呢,旁人饮服这?寒食散月余,早已疯癫成瘾,不是脱衣狂奔就是陷入幻象不可自拔,这?位家主一意孤行?,用了?这?么些?时日,神思清明地不可思议。每日里还有闲情去管族中大小事,甚至去学室教书育人。
他因不放心,曾站在远处偷偷看?过几回,见他的?确神态温和,不似躁怒之症。
前头刚服完散石,后头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还如没事儿人一般,含着笑意去学堂教书,世?上有这?样的?人吗?若散石当真是这?样的?好东西,何故从前各世?家有那样多的?人送命?郎中只相信自己为医者的?直觉,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不能再?让家主继续用了?。
李意行?轻轻应了?声,拿着公文坐到案边,问他:“什么时候停?”
“自然是越快越好,明日就不再?服用。”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颔首,意思是允了?。可很快,他又问起了?别?的?:“距离今年回朝述职,不过六个月,届时我?应当能去吧?”
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一年的?时间过得那样快,他想?要的?远在洛阳,与他不得相见。
郎中大惊,不断摆手:“不成,不成,家主的?身子如今受不得半点舟车劳顿。”
李意行?闻言,未曾感到意外,只还是为难:“如今形势,还是去一趟更妥帖些?,郎中就没有别?的?法子,能让我?好的?快些?么?”
隔着香炉的?烟雾,郎中哀叹一声,跪在地上:“家主,恕小民直言,此病原也没有好与不好的?说法。伤在心肺,动及根骨,倘若仔细服药,好生调养,兴许一辈子相安无事。可若是舟车劳顿、积劳成疾,则与自寻死路无异。”
他再?三劝解:“家主大难不死,想?必是前尘福缘深厚,何必糟蹋了?这?份福报!”
“我?必须要去呢?”他执着书卷,没有看?向郎中,瞳仁中一片静色。
“至少要先休养一年。”
房内一片沉默,李意行?良久不曾说话,也没有给准话,只叫郎中先回去了?。
郎中推开门,与外头的?闻山撞了?个满怀,没来得及细说几句,唉声叹气地走远了?。闻山一脸莫名地进?了?屋,先看?了?眼家主的?气色尚好,才反手将门带上了?。
“家主。”他行?了?个礼。
李意行?头也不抬:“怎么?”
“军中传来消息,说是边关告捷,二公主又打了?胜仗。”闻山一脸神往,“说她此战中,身手矫捷,箭法了?得,远远就将……”
他正?说到一半,李意行?将书卷陡然合上,闻山悻悻闭上嘴。
这?幅似怒而威、隐隐要发作的?样子,看?了?让人心颤。
“我?自知二公主身手如何,可叫你留意的?是这?些?事么?”好在开了?口,话音尚算温和。
闻山连忙巴结一般凑到他身边:“那事儿啊?成了?!”
李潮生带着人去了?边关,自不是李家人临时起意,更不是全无所图。李意行?又问了?一遍:“当真?”
“真的?!还能有假?就等着回朝时将人一同带回来。”闻山说道一半,见李意行?的?面色愈发晴朗,终于忍不住斗胆问他,“郎主,这?人究竟是谁?如此重要?”
李意行?摇头:“不是重要,而是我?必须得见一见他。”
这?样的?事儿没必要与闻山说太多,李意行?静了?一瞬,又问他:“朝中如何?”
“这?……”闻山从怀里摸出?信,交到了?李意行?手里,“小的?一言半语说不清楚,郎主您看?吧。”
信纸中详尽记载了?近来数月洛阳城内的?朝政格局,陛下仍然久久不醒,晋宁公主趁着世?家内乱之时,往朝里送了?不少王家人与她自己一手带的?寒门庶族,连带先前被提拔去平乱的?士兵将领亦是对她忠心耿耿。这?个女人向来是有风借力、有火烧山,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今洛阳城内,已不再?是长公主隔着长帘说话的?局面了?。她已坐到了?龙椅旁,真正?地掌握了?切实的?权力,尽管如今看?来那权力还不够多。
这?个女人前世?时连废去世?家官制的?事儿都做得出?来,做什么都不稀奇,李意行?只是抬了?抬眼帘,就放下了?信。
“夫人呢?”夜色中,他忽而问道。
闻山愣了?许久,才明白过来,这?“夫人”是在说谁,他连忙又翻找出?另一封信,小心道:“公主府里的?人都撤了?,这?些?都是城里人尽皆知的?消息……”
李意行?展开了?信。
在他离开洛阳的?第一个月,病重之际,王蒨躲在公主府里没有出?过门。次月,李意行?刚跨过生死,从病中转醒,王蒨一改性情,开始学骑马、学射箭。
李意行?看?着那两行?字,来回读了?很多遍,才继续往下看?。
一月学骑射,月尾重新开始跟着太学的?老师读书,晋宁公主将姜掌教派给了?她,每日刻苦研读两个时辰。瞧起来与姜掌教关系不错,连新春元日都不忘与同门学生特地拜访老师。
至今三月,日日如此,在马场与老师家中反复。
李意行?坐在案边,指着信上的?一行?字:“这?个人,是当初的?那个小小律学?”
闻山费力地回忆:“是、是,那个叫姜河禄的?,真是鸡犬升天了?,官位升得如此快。”
他一说完,李意行?就叫他出?去,闻山不明所以地端着茶水跑远了?,留李意行?一个人坐在室内。房内的?灯火幽暗,将他的?身影拉长,在一点烛火中,王蒨的?身影似乎变得温柔又遥远。
李意行?记性很好,他记得阿蒨生辰时,晋宁公主就带着姜律学来过。
晋宁公主同姜河禄交好,阿蒨又时常与这?个阿姐在一块儿,她与那些?学生见过么?
他同样记得,姜河禄的?那几个学生打量他的?眼神,其中一个郎君,并不像旁人那样好奇,他的?眼中似不平、似无奈,或是微不可见的?不甘。
为什么不甘?
当初那并不足以让他在意的?眼神,如今却?突然如鲠在喉,他不敢细想?,胸口仍是泛起血腥气,李意行?忍不住咳了?声,将帕上染出?一片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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