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目送

王蒨稍偏着脸看向他,不想接话。

台上的乐人对着下头的贵人们,心中是惊骇不已,没想到夜里的氛围这样不好,因而舞完之后,提着胆子?上来祝贺,也不敢再讨喜钱了,还是王蒨让乔杏和霖儿主动追了上去。

这天夜里的诸人在她的生辰宴上都各怀心思,华庭散尽,王蒨与李意行并肩送客。李潮生喝得多了,从太傅府上带来的下人搀扶着他,郎主负手伫立,眼神时不时落在晋宁公主与那内监总管身上。

王楚碧没心思应付他,稍打了声招呼,就送王翊出发。

王蒨回头看李意行:“别跟着我。”

李意行停住了脚步,在灯下看她远去。

她快步追上两位姐姐,卫慎的腿脚不方便,在王翊府上休息了几月,稍好转了些,走得慢时与常人无异,但若是赶路,则会开始一瘸一拐。

王翊牵来了马,将卫慎直接拽了上来:“就送到这里吧,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王楚碧被她的口无遮拦气到了,拉着她的衣襟吩咐:“你在军中给我盯紧自己的命!”

“我厉害着呢,”她大大咧咧地,又对王蒨,“三妹,记住我说的话。”

梅珍姑姑站在一旁,眼中愁云漫遍:“二公主,此行又要多久?”

“这哪里是能预料的?少说半年吧!”

外面敲了更,王翊握着马鞭看了眼天色:“我该走了,到了动身的时辰。”

王蒨留在原地,看王翊快马远去,比起不舍,她更多的是惶惶不安,似是山雨欲来之前吹了阵狂风,让她心中难平。她问王楚碧:“此行前往,各世家有派人么?”

“抠着手随军送了些,那么点人,我还道是去守城门。”

王翊向来是带兵以少敌多,重军都在各家州郡,不肯出关,且他们真去了,也不晓得能打成什么样。王蒨苦着脸,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外头已至子时,王楚碧带着姑姑回宫,王蒨则回了府中。

下人将台子拆去,府上那些喜庆的红绸也拿了下来,院子里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王蒨拖着沉重的身躯去洗沐,没待多久就起来了,急着回房入寝。

李意行先她一步,他在府中等她的时候已洗沐更衣,王蒨进门时,他穿着雪色中衣,耳下的刀口又在流血。

瓷白的肌肤被猩红的血衬得有?些病态,李意行用帕子?捂着,笑着唤她:“阿蒨。”

王蒨困极,没精力陪他打哑谜,她看了眼伤处:“怎么又破了?”

李意行摇头:“我也不清楚,或是方才更衣时拉扯到了。”

“涂点药吧,”王蒨躺到床上,白日里李意行赠予她的断竹被收在床内,她踢到自己碰不到的地方,“和离书也好了没有?”

李意行按着伤口,含笑的脸顿时冷凝。

他披着发凑到她身边,玉长的指卷起她的一缕长发:“阿蒨就这样急着与我分开?”

王蒨怕他反悔:“你答应我的!难道你说你真心悔改,又是骗我?”

从前他骗她,王蒨的双目俱是泪水,如今只有恼怒,李意行指尖发颤:“我怎么会骗你,一次就叫我生不如死了……明日我会起书,可近来朝中不安稳,阿蒨要明白,你我二人在这会儿和离并不是好决策。”

王蒨清醒了,她看着他:“借口。”

“你阿耶都进城来看过了,你们口口声声关切父王,其实根本没人在乎他死活,还觉着阿姐更好摆布呢!我跟你和离,一点都不担心,要弑君还得先杀外人,一时半会儿,我就不信谁敢对我们下手。”

李意行蹙眉:“你还看不清么,世人都在传,大公主同样残暴,与你所期望的明君大有不同。”

仁善懦弱是王蒨的优处,亦是她永远的软肋,李意行很清楚这一点,从前就将她的短处拿捏于手心胁迫诱哄。他此刻也不算挑拨,这三位公主性情迥异,在政治抱负上,阿蒨于大公主大抵是截然相反的,她期盼太平盛世,君仁民爱,可王楚碧这个女人一旦掌握实权,后果几乎无法想象。

王蒨原想睡觉,跟他说了几句,气得头脑清明。

“父王从前随性杀人,你们从不指责,甚至顺着他的意。阿姐还什么都没做,外人就急着道貌岸然地数落起她残暴?”她忍不住要问他,“你不曾杀过人?还是你那些族人不曾?我瞧外头那些人不是怕她残暴,只是因为她是女儿身,才对她诸多要求。阿姐即便是不杀人,你们又会要她通天知地,料事如神……总之,想要挑短处,就是神仙来了,也能给他们说成十恶不赦。”

李意行按住她的肩,轻轻道:“我从未如此想过,只是你们的立场并不全然相同,你仔细想一想。”

她的呼吸平缓片刻,似乎当真在思考,良久,王蒨推开他的手:“你不必说这些,我只跟阿姐在一块儿,这一世我会做我能做的,去帮她们。”

“你究竟知不知大公主最后的目的?”李意行正色问她。

“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我都选阿姐,不会选你。”话已尽数说绝了,王蒨一再表明对他的抗拒,不想与他有?任何牵扯,李意行目中哀伤,不再追问。

他只望着她,直到有流动的液体从伤处涌出,才发觉伤口又裂开,驱身去用帕子?擦干净,再回身,王蒨已睡了过去。李意行吹灭房里的灯,立在床边又看了她半晌,王蒨入睡时很乖,连动作都很少。太久未与她亲近,他忍不住低头想去亲吻她的唇,蓦然间又想起她说今天做过的梦。

于是那吻堪堪停住,李意行看着熟睡的她,心内自厌自弃。

他实在好冷,先前盛夏时就手脚冰凉,如今转眼入秋,临近年尾,李意行更加畏寒,他不知这股冷意究竟从哪里来的,让他手脚颤抖。王蒨就毫无防备地睡在他眼前,他什么都做不了。

轻云蔽月,厢内房外都一片寂静。

李意行伸手握住她的脚踝,他想起自己前世在这里给她戴了链子,王蒨时而在笼中哀求于他,让她出去。那时多自负,以为她逃不开自己身边,以为年岁弥长,足以得到她的心软和原谅。

因她胆小,李意行怕她做噩梦,有?时会进笼中陪她一起睡,下人们不敢靠近,二人在一方天地中死死相拥。金锁玉栏下,他抱着不断颤抖的她,想与她更进一步,王蒨终于崩溃,她祈求着:“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呀!”

可他还是那样做了,一响起铁链的晃动声,他脑海中就会忆起她怨毒的目光。

经年至此,从前的卑劣让他永远无法在她面前抬起头,那些自负在她眼里又多么可笑。

李意行将她的被褥理好,仍旧睡在地上。只是这一夜的王蒨睡得并不安稳,后半夜她开始咳嗽,一开始还很小声,到后来咳得厉害,她也醒了,一只胳膊撑着身子,另一只手用帕子?捂住口鼻,她眼前昏沉,李意行一早就被她惊醒,倒了茶水给她。

睡是睡不成了,两个人都没心思入觉,冥冥之中都清楚各有?事要做。

王蒨靠着软枕,李意行看了眼天色,去把霖儿叫来了。

霖儿一进屋,发现地上还有?一床被褥,公主独自睡在塌上咳嗽,她握紧手心,不知要如何反应,眼神都不敢随意落下,李意行只道:“给她把脉。”

她医术尚可,听世子?语态像是公主病了,一时间顾不上操心二人分睡的事,在床边替王蒨搭脉。

王蒨既没有?受寒,也不曾被谁染病,眼下咳得厉害,额头渐渐发烫,霖儿在她脉象上停留半晌:“公主应当只是……有些劳累伤神,过疾致热,歇息一阵子就好了。”

李意行握着王蒨的手,让霖儿去请太医。

王蒨这病来的突然,昨日夜里还好好的,以往更是少有?病症,李意行如何能放下心来。偏这人在病中还不忘叫他走开,李意行只能叫人打盆热水,帮她擦掉额上的薄汗,王蒨在病里,说不清滋味,又冷又热,两种相冲的温度在脑后与身前炸开,她浑身都汗津津的,很不舒服。

李意行贴着她,想叫她好受些,王蒨咳了声,伸手推他:“滚出去,别碰我……”

她的手抓着李意行的肩头,推搡了几个来回,指尖将他的肩膀划出血珠,刚好了没多久的伤口又崩开。两人一个半卧在塌上,神志不清,一个身上的伤处在滴血,因此,乔杏与霖儿带着张太医进门时,他分不清二人究竟是谁病了。

床上的被褥早已收了起来,太医在房内打量二人:“下官见过……”

“先给公主把脉。”李意行整理好心绪,尽量让自己缓和些,“不知怎么,突然就烧了起来,不曾受过寒气。”

张太医放下医箱,隔着一张帕子?诊脉,眉心很快拧巴在一起:“三公主身子康健,不过人乃血肉之躯,突发急热无甚奇怪……或许是进来忧心劳累,又月信将至,才会起烧。”

李意行冷静了些:“还请太医仔细着看,没有旁的病结?”

“下官明白世子?心切,但三公主的确只是偶感风热,待开过药就好了。”太医絮絮叨叨,又叮嘱:“先前不曾受寒,往后更不能,若是烧得厉害,还是容易出事。”

王蒨果然满脸发红,细汗遍在她的额上,李意行不敢离开,又怕惹她嫌恶,只得站在床边看她,时不时帮她擦汗,还能听到她的啜泣,不知在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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