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断竹

王蒨看到李意行走进来,原想起身出去,余光瞥见站在门外的乔杏和霖儿,她又顿住了动作。

“你们先下去吧。”李意行看?清她的犹豫不决,对外头的两个人开了口。

屋外无人,他放下手中锦盒,轻轻坐在她身边:“阿蒨。”

王蒨作势就要?往外走,李意行倒没拦着她,他仍旧静坐在椅上,看?着她曳地的裙摆:“今日是你生辰,我们许久不曾好好说话了。”

这段时日他大多早出夜归,二人夜里又不睡在一张床上,的确不曾说过什么话。

王蒨背对着他:“你要?说什么?”

她关上门,走回铜镜桌前,屏风后有些昏暗,两人相视一眼后对立而坐,王蒨看着自己裙面上折皱的旖旎光痕,等他开口。

李意行认真望着她的脸,他看?得出她并不高兴,生气的时候唇角抿着,垂着眼不愿意看人,她变了那么多,但总有些习惯是改不去的。

“阿蒨,说来奇怪,我竟不知今天该算你几岁生辰。”他说完又停住,自嘲般地笑了声,王蒨没理他。只是寥寥几句的背后,藏着他们二人离奇的经历,他那样对不住她。

李意行拿起锦盒打开,将里头的东西送到她面前。

王蒨看懵了,她知道李意行如?今行事?不大正常,但还没听说过断竹为礼的,精致的木盒中放着一截断竹,看?不出有什么稀奇之处。

“这是什么?”

“送给你的,”李意行笑?着给她,“这根竹子在你出生那年种下,我将它移植到院子里,前世亦然。”

王蒨仍然不大理解:“你……你说什么呢?”

“忘记了啊,”李意行很从容,好像预料到这一切了,他侧过脸,拉开妆匣,拣起当初那支梨花簪,“公主还记得吗?这根梨花簪子,是你十三岁时的收到的。”

“……是你送的?”

王蒨不太受宠,但好坏还是个公主,每年生辰,各个官员家中依照惯例会来送贺礼。送来送去无非就是那些,王蒨一般都让下人收起来,唯独有太傅府中送来的,她会打开看?一看?。

李太傅每年送来的东西,不是她喜欢的,就是她正好想要的,王蒨从前没觉着奇怪,她小时候不懂朝中局势,时常与太傅说话,以为李太傅对自己有?些了解,才能送得合她心意。

可这会儿,她想起自己先前的猜测,连忙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我的?”

李意行看?了她一会儿:“阿蒨一定要?说得这样难听么?”

他不敢再听她的指责,面色微白,轻声告诉她:“阿耶当初教?我弄清朝中局势,连带着将几大家族之中的人物来历都与我说清楚了,他盼我能揣测人心,自然也将你们姐妹三人的事?情说了。”

“其实不用一直看的,阿耶只是想要我能记清众人。”

尤其是王蒨,她的日程有?什么可看?躲在两位阿姐的后面,不聪明、不起眼,成日不是去太学就是回府中睡觉。

李意行起初对这位王三公主感到惊奇。他那会儿也很年幼,刚涉政事,一腔热血,见?朝中皇权四分五裂,各家抗衡,又听人报过大公主锱铢必较的性子,二公主骑着马四处与人打闹,不是善茬,他还以为王三公主必然接继了两位王姐的秉性,是个不好惹的主。

没想到这位小他两岁的三公主,在太学中就平庸无奇,为人处世又是胆小怕事?的,与两个姐姐截然不同。

这样的朝政下,她怎么能如此心安?李意行因此感到费解,还特意去问阿耶:“子柏不解,两位公主珠玉在前,为何三公主如?此避世?莫非是养精蓄锐吗?”

郎主意味深长:“既有珠玉,何必还要?生个木椟,多生闲话,各有?嫌隙。然而终归是女子,由着两位公主闹去吧,你只须弄明白袁家与谢家之间的利害。”

李意行没有继续问,却长了心眼。

他弄明白,不是三公主自甘平庸,是两位王姐将她保护得太好,世人背地里议论,反倒叫她更自轻,怪可怜的。

李意行回过神,正要继续开口,王蒨却已想透彻了:“那支花灯是你送的?”

她八岁时,学堂里的女郎中兴起编竹叶花灯,还要?自己动手,可王蒨学不会,也没人教?她,夜里偷偷在书册中提笔乱写:“花灯无趣,编了也岸边无人,无趣无趣!”

一连三个无趣,她不敢承认自己也想要。

可她生辰的时候,还是收到了李太傅府上送去的花灯,编得精致小巧,太傅还请了个婢子去他府上把她教会了。

李意行默认:“那是我第一次送你生辰礼物,后来的每年,都是我送的……你我成婚后,我将这根竹子移植在小山居中,一直想着待你我都老了再?把它砍下来合入棺中,千千岁、万万岁,我都不想跟你分开,岁竹长青……或许也算你我百年之好。”

王蒨已说不清自己是恐惧还是疑问,她之前心中已有?猜疑,可是当李意行亲口承认,她还是起了一身冷汗。

如?若她在前世听了这些话,兴许能皆大欢喜,可如今那些情爱散去了,她只感到毛骨悚然,一个人怎么可以因一时的好奇,窥伺旁人的生活那么多年?

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容细究的可怖吗?

王蒨呆坐了许久:“以前不懂,你到底在爱我什么,今日才弄清楚了……你对我知根知底,我任你搓揉摆布,你心底很有?成就感吧,李意行?”

李意行维系着面上的笑?意,话语略显低涩:“阿蒨,如?今我也分不清,我对你的那些……是伤害你吧?我用错了方法,太过自负。起初我发觉你回来,在心头痛恨天道无常,可是如今我很感激……”

“我还没有见?过后来的你,是我害了你,如?今终于有机会,再?见?一见?,再?弥补你,”李意行不禁哽咽,连忙止住了话,将锦盒好好放在她身边,“竹子我断了,将我过去的糊涂一起斩去。阿蒨,别再走得那么早了。”

二十二岁啊,她走得那样决绝,分明是有机会逃出去的,二人分明可以好好过一生,可她的鲜妍戛然而止,永远停留在那一刻,李意行随后开始讨厌铜镜,厌恶自己的脸,因他的容貌因岁月隐隐有?了不同,可阿蒨再也不会。

他对她不好,他骗她,所以她不愿意留在人间,宁把金钗罗裙化为一缕灰烬残烟,也不给他一点念想,像是怪志中乘水柏而远去的女妖。

他不敢回想起那些绝望,李意行眼中酸涩,王蒨只是无声地看着他。

“此生你要?长命百岁,就算讨厌我也无妨,让我也远远看?一看?二十三岁的你,二十四岁的你……”李意行再?也说不下去,他幻想过无数次,她与他白头是什么模样,如?今却开不了口。

他站起身,轻声对她说,“阿蒨,这是我第二回陪你过十八岁的生辰,我与你的愿望一样,希望你平安顺遂。”

说完之后,李意行驱身轻轻抱住了她,只抱了一下,就连忙走了出去。

王蒨迷茫地看着他的身影,他刚才似乎要?哭了,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触动。

她的二十三、二十四,是什么样子的?前世她永远都是二十二岁了吧,说起来还是很年轻的岁数,倘若没有?死,她又在李意行身边过着怎样的人生?

会快活吗?

王蒨摸着手里的竹子,陷入了长久的迷惘。

……

自陛下病后,朝中氛围严峻,官员们都恨不得生出第二对眼珠子来,好打探各家的口风。

今日三公主生辰,城里难得有?了些喜庆的意味,因此无论是与三公主关系如?何的,都送来了贺礼。

王蒨没想宴请多少人来,她对外道父王病重,无心寻乐,一切从简。

乐人是王翊派人去请来的,多为奴籍、倌籍的女郎,她们早早就从后门进了公主府,借了间杂院收拾打扮,桐叶年幼,混在一群貌美女郎中转了一大圈,身上沾着胭脂跑回公主寝房内,远远就见世子往外走。

乔杏与霖儿路过,见?她发呆,拉了拉她的袖子行礼,待李意行走远了,桐叶才抬起头,松了口气:“多谢姐姐,方才我正害怕着呢!”

乔杏怪道:“你怕世子做什么呀?”

“不知道,总觉得他凶巴巴的!”桐叶撇了撇嘴。

“胡说八道,”乔杏笑了几声,她想起当初世子杖杀婢女的事?儿,才稍微收敛笑?意,“无论如何,世子待咱们公主与下人都极好,你记得少说少错,在外头管好这张嘴!”

乔杏是公主身边的人,但也是个纸老虎,桐叶知道真正有脾气的是霖儿姐姐,所以并不怕乔杏,反倒笑?嘻嘻地吐着舌头,进了公主的寝房。

乔杏叹气:“这丫头,乱说话。”

霖儿拧着眉心,还停留在乔杏的话语中,她左右看四处无人,才忍不住问她:“乔杏,你近来可有近身伺候过公主?”

“近身?不曾呀,”乔杏摇头,“都是世子或者公主自己收拾,不让我动,从前在临阳就如?此了。”

霖儿大概觉着有?些难以启齿:“可是、可是夜里都不怎么叫水了,你还记着,以往在临阳城,每天总要有?那么两三回……叫人去浴房备水。”

这话听着羞人,可乔杏仔细一想,却如坠冰窟,没有半点遐想。

“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乔杏压低了声音,凑在她耳边,“我每回早上进屋,都看见?公主穿得严严实实,床上也整整齐齐,哪有夫妻两个这样过日子?公主和世子从前不这样啊……”

霖儿咬着嘴唇,面色几番变动,最终还是叹气:“看?来公主与世子是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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