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千里,轮昼而动,日复一日过到?了十月。
各个州郡之间的述职要错开?些,下河李氏是第一批回朝的。军骑日行千里,路程颠簸,跟着族人?一同入洛阳的还有李莘。
她迟迟不曾许人?,若继续留下去,就不晓得要送去给哪家的庶子做夫人?,李莘是不愿的,她宁肯抱着狸奴过一辈子也不想嫁给陌生郎君,在临阳倔了几个月,最终被耶娘扔去了洛阳。
女郎第一回跟着军骑出?门,路上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每每到?了官驿落脚,都恨不能睡死在塌上。一行之中没有多少人?有功夫顾忌她,此次因世子与郎主反复的推改,下头的人?不敢懈怠多话,只埋头赶路。
浩荡一批人?摆着长队,李意行在队首,他一如既往地话少,但这几日说话都轻声含笑?,就是军营里传来的折子并不尽善尽美,他仍然不曾摆脸色。
靠洛阳愈近,李意行心头就愈发?惬意,一旦回去,便可重?新见到?王蒨。
至于?她为何要去花楼,他会一件件弄清楚。
大军进?城的那?一日,远远有人?击鼓相迎,消息也传入了洛阳城内,府中的王蒨抱着银球,听得桐叶说起此事后?,并不惊乱,她沉静地坐了半晌,放下糊糊,叫人?备了水。
李氏人?进?朝,自然不会容得李意行直奔公主府,他们该是要先?进?宫,又要去太傅府上,总之,不是来她王蒨眼前。
因此她不急不慢地换去身?上松垮的寝袍,一件件着内衫玉带,环佩缠身?,披黛色宫服,朱色长帛曳地,轻纱垂落。更衣之后?,她又让乔杏来给她施粉。
乔杏听闻世子归朝,一阵傻乐:“公主,驸马往后?是不是不走啦?留在洛阳么?”
这傻姑娘还道二人?能琴瑟调和。
王蒨看她给自己敷上鹅粉,笑?着说道:“应当是如此,你下手可要掂量些。”
乔杏惊呼一声,放轻了手中的动作,慢慢给她眉梢着色。她并不是不会点妆,而是如今的白面红唇并不适合王蒨,她本就靠那?一丝温婉,而显出?与这世道截然相反的恬静,白粉之下,就看不清她细微的神情与笑?意。
李意行不爱给她涂得那?样浓艳,他总是把她面上妆擦得极为寡淡。
她对着镜子又等了半晌,九月在外头说备好了马车,王蒨才缓缓起身?,往外一步步走去。
随行的众人?看不出?三公主脸上是何神情,只理所当然地想,公主应当是极为喜悦,这会儿不好意思流露,一行人?喜气洋洋地往宫里去,轿中的王蒨没有言语。
晋宁公主、庆元公主,已先?一步进?了宫等着。
军骑停在宫门外,王蒨掀起帷幔,没有看到?李意行与郎主,乔杏去问了几句,才听闻他们二人?先?去了趟太傅府中修整。
王蒨又放下帷幔,遮住外头打量的视线,一路到?了长乐大殿的偏庭。
王楚碧与王翊面对面跪坐,案上正点着细香,袅袅欲断。见王蒨走进?来,王楚碧瞥了她一眼,又错开?视线,王翊回首咬唇,叹道:“阿蒨。”
王蒨面色如常落了座,支开?所有婢子下人?,三人?静了半晌,王楚碧才道:“你那?驸马还未进?宫?”
“回太傅府中修整,”王蒨凭着对他的几分见解,猜道,“舟车劳顿,不想在人?前失仪罢。”
王楚碧颔首,室内又没了声响,终于?还是王翊绷不住,她露出?几分担忧的神态:“阿蒨,你当真?要如此?”
王蒨坚定地应道:“就藏在我的袖中。”
她话音刚落,那?细烟就灭了,似乎是在斥责她们的大逆不道。
那?天夜里,她对两位姐姐道:“父王留在位上只是糊涂,下头的人?素来水涨船高,要让水位起来,就要先?、先?……”
她将声音压低:“先?杀了他。”
王蒨刚说完,王楚碧就掩面大笑?,她倒在床上,支着身?子:“这话从你嘴里出?来,听着可比弑父还要再吓人?些,你想怎么杀了父王?”
“阿姐不是试过么?”王蒨眨眼,“给他下毒。”
王楚碧见她不似玩闹,才收敛了笑?意:“可惜没得手,父王如今谨慎得很,用酒用菜都要有人?先?试毒,这会儿他身?边是铜墙铁壁。”
王翊更是刚回过神:“阿蒨,三妹,你……罢了,我信了,你说的话我一概信了!”
两位姐姐一个惋惜,一个惊慌,王蒨也无措地掐了掐手心,摇头:“不是铜墙铁壁,父王对我没有防备。”
是的,在那?天夜里,她终于?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三人?漂浮之中,她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史书。千古文人?散尽春秋笔墨,为那?些当世的惊才绝艳之人?留下存在的字迹,前人?的思想与所作所为成了厚实肥沃的土壤,王蒨想起前朝临政的周太后?,想起为国杀子的丹莲公主。
那?些书当着没有用处吗?
她曾经对李意行说,自己无法左右后?来人?对她的评语,这句话本没有错,可她发?觉,按照她的从前的脾性,后?人?根本就懒得评判她,她不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史书上犄角旮旯的一页字墨,读完就忘了,再往后?百年,不会有人?记得她。
王蒨想好了,她不要后?来人?去称赞自己,她要先?让旁人?记住她的名?字,她的封号,她的作为。
然后?王楚碧与王翊却?不知?她的内心为何如此坚定,一再劝解:“此事没有回头路,三妹,你要再想想。”
直到?今天,王楚碧还在犹豫,她是心狠手辣,背负骂名?的人?,阿蒨却?不是。这个三妹啊,从小就最胆小怕事,能说出?弑父这样的话来,李意行究竟对她的三妹做了什么?
此刻,她看着眼前的三妹,沉沉道:“既想好了,就去做吧,那?药……你别让人?瞧见了。”
王蒨挂着笑?意,还在宽慰长姐:“阿姐,你放心,就算出?了什么岔子,我也自己扛着!”
唯有王翊发?觉她在案下颤抖的手,起身?一把将妹妹抱进?怀里,低声:“快闭嘴,别说了!别说了!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是我们两个没护得住你。”
王蒨嘤泣一声,泪水在眼眶中迟迟不曾落下。
她当然害怕了,怎么会不怕?别说弑父,就是杀一只猫儿,她都下不得手,何况那?个人?,是她的亲生阿耶啊,在她模糊的幼年记忆里,他也抱过她几回,心情好时也让她骑在他肩上。
就那?么几回,让她一直记着!从前深夜梦回时,她想起自己那?不正经的父亲、不知?所踪的母妃,王蒨也会暗自伤神,她与二姐一样,渴望过这个阿耶能够给她们多一些的庇护,哪怕是如同寻常百姓人?家也好,可是,再没有了。
她必须如此,王蒨伏在二姐怀里悲鸣,只还是倔强不肯落泪。
外头的天色如墨,已入了夜,三人?的身?影映在屏风相融。
后?来的千百年史书都将这一夜记载,在历史洪流中,王氏三姐妹成了可揉捏的影子,她们时而被绘成心肠歹毒的巫祝,文官史学批判她们竟能做出?携手弑父夺权的事来;时而又是仙神入凡尘,大厦将倾之际,三位神女出?手拯救了王朝百姓。
这一夜有了许多不同的声音,但无一不是描述她们利欲熏心,争强好斗,却?极少有人?写上,事发?之前,三公主还是一个要在阿姐肩头恸哭的少女,她们是世上最无助的三人?。
……
为迎接李氏郎主,宫中大肆摆宴。
宫人?们接连而出?,端着玉盘穿梭在大殿之中,王蒨与两位姐姐站在灯下,见到?了阔别月余的李意行。
他跟在郎主身?后?,瞧不出?有什么变化,发?间仍别着那?簪子,端秀温润的眼中笑?意很淡,直到?见了王蒨,才朝她露出?温雅的笑?。
王蒨与他遥遥相望,稍稍颔首。
待李氏的人?都进?殿,皇帝坐在位上等着他们受礼,他也晓得今日事大,至少这会儿不曾带妃子到?殿前来,还勉强板着脸。
案上文武百官也注视着李家的郎主,反倒没有多少人?去看李意行。
王蒨已坐在案边,她听着父王问完话,看到?郎主呈上述职折,父王打开?看了一眼:“今日天色已晚,不宜操心政事,朕相信郎主你啊!”
李谋面无表情,弓身?抱手推脱:“回朝后?生怕有碍圣驾,耽搁了许久,臣不敢当。”
皇帝无心政事,众人?本就明白述职是走个过场,他们都是来盯着李家郎主看,看他如何风光,又在心里头巴不得李家倒台。
光孝帝并不在乎那?些小事,他将那?折子收起来,咂嘴:“快赐座,赐座!”
王蒨垂着眼睛,很快,李意行就停在了她身?边,她能看到?他玉色的衣摆,缓缓堆叠,随后?他坐在她的身?旁,紧紧挨着她,话语中似喟叹似轻笑?。
“阿蒨。”他喊她。
王蒨皮笑?肉不笑?,僵硬地喊了句:“郎君。”
二人?再也无话,他知?她不想听,索性沉默。
王蒨心中纷乱时,还在想着一会儿将要发?生的事,猝不及防间,李意行在案下握住了她的手,又一根根插进?去,与她紧紧相扣。
“……夫人?,”他终于?略满足了些,“你叫我念得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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