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书信

洛阳城的民居所种植了一大排玉兰花树,盛夏之时,花瓣飘零。

若有俊俏郎君带着一身玉兰花从城门口纵马而出,女郎们便知他平日是住在哪个方位了,一时之间?城中又流行起?了以玉兰为妆扮。

王蒨从外头归家,也?沾了身玉兰,好在此花味香质白?,她并不?讨厌,也?顺应着风气慢悠悠进府。

几只?狸奴迫不?及待地趴在她裙边,王蒨一个个哄完,在书房中坐下,外头又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李意行留在府中的几个下人,其中一位浓眉大眼,鼻孔稍稍往外翻,看?起?来十分老实憨厚,名叫照风。这会儿他正跪在外头探头通报:“夫人,世子?有信送来了。”

王蒨无奈地接过信。

照风一脸兴奋地在外等候,他听说?世子?与公主之间?闹了些不?愉快,这会儿世子?在回临阳的路上?还记挂着公主,送了信来,公主必然要回信,一来二去若是二人重修于?好,他照风应当也?有一份功劳。

房内的王蒨蜷缩在美人榻上?,展开信件细看?。她本以为李意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没想到整整两页读完,也?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

李意行写得一手好字,这事儿王蒨前世就晓得。如今看?来字迹舒展秀丽而又不?失锋芒,无怪在两朝都颇具名望,只?是这么好的字,通篇都在描写李意行于?归程路上?看?到的一棵古树,洋洋洒洒写了几张薄纸,虽形意优美,却实在看?得人一头雾水。

直至翻阅到最后,李意行才写道:相隔遥路,心念于?卿卿。思?及阿蒨,有百感而不?能言于?口,只?能望夫人安康如意,不?要忘了子?柏。

王蒨对着信件出神,看?了一眼还等在外头的照风,有些为难地提起?笔。

这要她说?什么是好?王蒨左思?右想,只?写了四?个字。

甚好勿念。

随后她又怕叫让人看?出她的敷衍,拿空白?的信纸塞满封中,这才递给照风。

也?不?知李意行是什么时候给她写的书信,从路程来看?,恐怕出行的第二日就写了,还附了那么多毫无意义的废话,王蒨轻声叹息,将信件收入了匣中。

然而,那些书信很?快又源源不?断地送入府中。

李意行几乎将一路的见闻都与她说?了,小到他难得开口用了些新荔,不?知为何却觉着很?难吃;又或者路上?遇见了流落于?外的难民,因其中一人夸他的簪子?好看?,李意行赏了那人百两黄金。

王蒨猜他戴的簪子?是当初打磨成对的那一支,她已然还给了他。

信中记录的多为这样?无足挂齿又有些莫名其妙的经历,然后就是看?了牙酸的话,王蒨起?初还会认真看?,生怕错漏了什么要紧之事,随后只?是粗略地扫几眼,就回一封甚好勿念。

次数多了,她连看?也?不?仔细看?,抽出一个下午的空闲专门写了数十封“甚好勿念”,随后与厚厚的白?纸一同放入封纸中,伪造出一封厚实的信件,只?要照风将信送来,她就还一份回去。

至于?那些让人难分真假的甜言蜜语,王蒨就更不?会仔细看?了。

长?姐上?回去太常府中替父请罪,得了袁太常的谅解,近来除了随朝,就一直在太常寺共议祭典之事。王蒨与二姐便成日待在一块儿,照例进宫请安也?是与二姐一起?。

王翊在军中待久了,十分随性恣意,姑姑每回看?了都要数落她一顿。

三?人在宫中边走边聊,梅珍姑姑向王蒨说?起?二姐年少时的耍泼之事。

“二公主从前在太学读书,被谢氏子?弟顶撞,二话不?说?就一拳把人的鼻子?给打歪了,至今都斜着半边脸,”梅珍姑姑说?起?此事,心有余悸,“庶子?无礼,公主也?不?该与他一般见识。”

王翊回想起?这事,笑得很?大声:“我看?他就该打,李家人见了本公主都规规矩矩的,谢氏凭什么?”

李家人在外尚算低调,并不?爱出风头。

王蒨不?由也?想起?来:“二姐是不?是还揍过袁家的庶子??”

梅珍姑姑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二公主揍过的人,那可多了,小时候还能当不?懂事,可长?大了之后也?不?见收敛……三?公主有所不?知,二公主十五岁时,骑在马上?追了那袁家庶子?三?条街,吓得洛阳城内是鸡飞狗跳,最后一箭将人射瘸了。”

王蒨当年也?是七岁稚龄,对此事只?有模糊的印象。虽不?曾亲眼所见,倒也?能想象出那人仰马翻的场面,不?由笑了声:“二姐是何故发了那么大的火气?”

王翊一脸无惧:“因为他骂阿姐是破鞋,我气不?过,从书院追他一路至袁府,自那以后再没有人多嘴。且那一箭我射歪了,本该对着他的腹下三?寸。”

姑姑厉声:“公主慎言!”

晋宁公主十五岁时本也?有一桩赐婚,可惜还未礼成,对方已战死沙场,洛阳中人顺势落井下石,直到袁家的庶子?被庆元公主一箭射成了瘸子?,就再也?没有人敢多嘴。

王蒨想起?那场面,又好笑又羡慕:“阿姐和二姐感情真好。”

“小时候还打架呢。”王翊嘀嘀咕咕,小麦色的脸上?浮起?些许腼腆的神色。

“当真?”王蒨很?惊奇,似乎在她的印象里,两位姐姐一直都相处得很?好。

这却把王翊问到了,状似难为情,她摆了摆手:“你问姑姑就知道啦!”

王蒨与姑姑对视,姑姑笑得和蔼,目光落在宫中的园栽上?,回忆道:“大公主和二公主,出生只?差月余……”

南王元年,两位公主隔着短短月余出生,冥冥之中,就似乎注定了她们天生的不?对盘。

几乎所有宫人,都在她们耳边不?断重复着,对方的生母是抢夺了父王宠爱的恶毒女人,她们虽是姐妹,却从出生开始就有了血海深仇。

小到冷言嘲讽,大到动手打架,这样?的事没少发生,二人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每回碰了面,就如炸了锅一般。

直到宫中的人愈来愈少,直到母妃也?离开。

南王七年,二公主的生母丽妃不?得圣心,被打入冷宫禁足,当晚自缢于?房梁,年幼的王翊看?着母妃的脚尖在空中飘荡。

当时,王楚碧与光孝帝站在门口,脸上?是与她一样?的惊恐。

南王十年,刘皇后撒手人寰,举国鸣丧,人人都说?皇后久病多年,这是她的解脱,就连皇帝亦无多少悲色,唯独王楚碧抓着母妃的手不?肯松开,痛哭流涕。

王翊在不?远处看?着,与王楚碧不?期然相视。

从那一刻起?,她们二人十分默契地和解了,在这样?的宫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感到幸福,她们只?有同等的悲惨,共同遭受着无妄之灾,丽妃做错什么了?刘皇后又做错什么了?两位公主更是无辜,真正让她们感到痛苦的人,正高高坐在龙椅上?,不?知何时又会创造出新的罪孽。

因此,三?妹出生时,两个皇姐只?望她平安如意,胆小一点也?没关系,不?起?眼也?无妨。

天不?遂人愿,王蒨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趟浑水中。

姑姑说?完这些,王蒨垂着眼,又想哭又想笑,远处的王翊在催他们二人快一些,站在树下急不?可耐,王蒨应了声,往二姐那处走去。

八月的尾声在暴风雨中被吞噬,九月过后,雨季结束,气候却更加炎热。

李意行回了临阳,仍住在小山居中,从前与阿蒨一起?待过的院子?,如今摆设未变,却显出几分寂寥,还比不?得她那空旷的公主府。

回临阳后,公主府的信件一件件送来,每一回都是同样?的几个字——甚好勿念。

李意行初时还为她的回信感到欢喜,见信封厚实,以为阿蒨在心中对他说?了些什么,哪怕是骂他也?好,可揭开层层空白?的信纸,她留给他的只?有四?个字,大喜大悲莫过于?此。

他很?快又接受了此事,这总比前世好,前世他写了许多信件,从来没有回音。

李意行将阿蒨寄给他的信一封封珍藏,此刻展露于?书桌上?,摆在一起?,他逐渐看?出端倪。这些信件的笔迹愈发缭乱,不?像是那个耐心的王蒨,反倒是像同一天所写,写到最后不?耐烦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所惊,又心知这并非全无可能,一时之间?只?能坐于?书房中,看?着那些回信久久不?语。

阿蒨有没有看?过他的那些信?他有很?多话、很?多话想与她说?,本以为借纸笔传情,她能对他有几分耐性和宽容,没想到……她根本就没有看?吧?

又或者,阿蒨根本就不?在意他的那些心迹。

他对她的那些思?念和内疚,在她眼里都是滑稽的假象,等了那么多年求来的转世,如今有了回应,却一次次让他感到浑身冰冷。

思?慕藏于?笔锋之中,阿蒨或许根本未曾展开信件细读呢?

李意行坐了几刻,重新又小心翼翼地收起?信,唤来了闻山,缓声:“告诉洛阳城内的人,夫人想做什么就做吧。”

闻山还道是世子?对夫人失望,连忙追问道:“不?用再事事禀告了吗?”

他犹豫了一瞬,摇了摇头,又微微眯起?眼:“只?是记着,不?要让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能靠近公主。”

闻山立刻会意,献媚道:“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李意行站起?身,眉梢已带上?了从容的笑意:“备水去罢,过会儿去见一趟阿耶。”

作者有话要说:让两个人升级一下然后就是更多的虐男情节啦,你们每次说虐我都不知道是真虐假虐,感觉还没使劲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