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梦里

王蒨以为他不会回房里睡了,没成想一睁眼看他这?幅模样。

锦被也不知从何处翻找出来,竟没把她吵醒。李意行睡在地上,两眼紧紧合在一起,唯有?长睫不断轻颤,眉心轻拧,眼下与脖颈间是大片的潮红。

额角的伤也没有?包扎,血倒是止住了,干涸的猩红凝在他的脸上。

王蒨后半夜睡沉了,但与平时相?比还是未曾睡饱,此刻有?些懵,她裹着被子,看着地上的人。

窗边仍有?水珠砸落,与昨夜相?比已稍平息了些,灰蒙蒙的天,房内也十?分阴沉。

李意行面上那些病态的绯色在这?景致下被衬得有?些过分妖艳靡丽,他的黑发与惨白的脸贴在一块儿,挣扎间早已把唇咬成了绣红,微弱杂乱的呼吸时轻时重,在这?绀青色的房内,分明?是病中脆弱的人却?好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丽色。

王蒨探究地盯着他那张脸,怀疑他有?没有?装病?

看了半晌,她不情不愿地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触及灼热,连忙又收了回来。

她也拧起了眉,这?可如何是好?她昨夜是说了不少狠话,想与他尽快撇清干系,好问些正事儿,谁知道他这?就病了?从前难得见他病倒,怎么昨夜淋了雨受了风就不行了。

犹豫几刻,王蒨翻找出衣物自己胡乱穿上,又试着把李意行拖回床上。

定然是要寻个?郎中来看的,有?那样多的事情没有?问完,可她又不想被人看见李意行睡在地上,总要把人抬回床铺。无奈她本就力气很小,这?会儿抓着他的手,搭着他的身子,反倒让李意行靠在了她怀里。

他迷离间,喊着:“阿蒨。”

明?明?病得厉害,还要死死抓着她的手,王蒨不仅没把他拉起来,连带着一起跪坐在地上。

她花了不少力气才挣开,李意行努力想要睁眼看她,脑中刺痛欲裂,只有?她的身影在徘徊,他不甘心地求她:“别走,阿蒨,你陪陪我……”

他难受地快要死了,比用毒之后还要难以忍受。

那会儿他抱着雀跃的心情饮下,去与她重逢,这?会儿犹如还在梦中,他就算病得死过去,也不可能再与她相?见。

王蒨不知他心中所想,踩着绣鞋打?开门?,将门?外的乔杏吓了一大跳。

三公主的衣裳穿得乱七八糟,发髻也没有?理,这?些时日?都是世子替三公主收拾的,乔杏与其他婢子早上并不进去伺候更?衣,此刻见公主这?般模样示人,不由?愣住。

王蒨左右探头:“你叫闻山来,再去请个?郎中,郎君病了。”

听闻世子生病,乔杏连忙点头应下,吩咐两个?下人撑着伞上了马车去医馆请郎中,又叫人去寻闻山。

闻山独身进了二人的寝房,见世子倒在地上,仍在呢喃着什么,额头上还破了相?,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赶忙把人挪到?床上,惊疑的眼神落在王三公主身上。

他晓得,昨日?游溪给世子递了话,自那以后,世子尽管仍含着笑意,心头却?必然是不快的。

后来,世子叫他去拿库房的钥匙,说是为了把他红珠制成金钗,送给三公主当生辰礼物,闻山不懂夫妻之间的情调,只有?种隐隐的不安和做贼心虚。

如今看来,这?二人是有?了争执吧?

即便争执,闻山认为三公主这?样谨慎随和的脾性,是不会动手的,可世子怎么会睡在地上,还破了相??

世子从前……唉!闻山想到?此处,立刻又止住了思绪,这?会儿哪儿还有?什么从前不从前,世子这?些日?子干的怪事儿也不是一两桩了。

他又去打?了盆水,替李意行把面上那些血迹擦干净,没有?多嘴。

这?会儿的李意行却?已经完全?没有?意识,陷入昏迷之中,他的躯体仿佛是死了,灵魂却?永受煎熬,漂浮中恍若回到?了前世。

是南李王室的第五年。

清明?之季,杏花混着雨水被打?落于地,李家人登位后没有?迁都,仍旧留在洛阳,曾经那个?荒唐的王家,被烧得一点不剩。偶有?人提起桀骜野心的晋宁公主,也有?人感叹一句那挂帅出征的庆元公主,唯独没有?人记得华陵的名号。

李意行留在临阳的小山居,他深居简出,偶尔纵马从临阳城的市集匆匆而过,百姓望见那眉眼清冷秀绝的青年,才会回想起一些蛛丝马迹。

这?是端王罢?从前的李氏嫡子,名满下河临阳,随后又在南北两朝美名盛极一时。

这?样好的模样,究竟是谁家女?儿许了他?

众人顺着这?想法,心中隐隐有?一个?名号呼之欲出,又不敢再想下去。

寻常百姓哪里敢去议论?这?样的事情,端王逝去的王妃是前朝的帝姬,这?样短短一个?念头就足够让人唏嘘,无限遐想。

因而,不仅甚少有?人记得华陵公主,哪怕是记着她的,也不敢在李意行面前提及。

李意行起初觉着一切都只是噩梦。

王蒨是什么样的人?她恬静而胆怯,见了只虫儿都不敢跨过去,有?一回裙上爬了只飞蛾,她都吓出泪来,要他抱着哄许久,往后的月余,王蒨总感觉裙上是不是有?虫子,要李意行帮她一遍遍仔细检查。二人婚后日?日?黏在一块儿,后来他领了官职,偶然去军中巡查,半天不回,她就红了眼。

那时她那么胆小,不敢明?言对他的思念,只能在夜里赌气看书不理他,后头被他吻了半晌,才服软落泪。

她对他就是依赖到?如此地步。

简单的衣裳她倒是会穿,可他给她备的衣物只有?愈发繁琐,再没有?从前的简单样式,于是每日?起身,王蒨就轻轻晃着腿等他帮她换衣裳。她不是瘦弱病态的身子,但吃得实在不多,李意行又开始亲手喂她吃饭,王蒨起初很抗拒,她说自己在宫里都没有?这?样娇纵过,后来在李意行的诱哄下,倒是顺着他的意了。

有?一回在宴聚上,王蒨吃完甜枣,李意行下意识伸手接下那颗核。

此举将席间的族人们吓得不轻,于情于理,就是真的感情好,也没有?在外头这?样显摆的道理。

更?何况,李意行是他们族中的嫡子,日?后是要做郎主的,伸手接夫人吃完的核,这?成何体统?李谋见此后,连夜将他召见,当着族人们的面将他训了一顿。

可无论?旁人怎么说,李意行是真的想对她好。

小公主的童年没有?玩伴,偶有?的几分温暖也不能常伴。或是真的从他身上得到?了足够多的爱,王蒨最?终在他的纵容下变成了一个?温柔娴静的人。

她时常让他倚在膝上,轻声哄他睡觉。

这?样的王蒨,怎么会宁可葬于火中呢?她不害怕么?她最?是个?胆小的人。

李意行浑浑噩噩过了五年,南朝四处修缮起寺庙道观,千金散尽换不来她一次静夜梦回。

后来李潮生看遍山河,回到?临阳城,见李意行那幅魂不守舍、不人不鬼的模样,上贴前去见他。

他带了个?少女?前去,去时恰逢新雨初停,院中满地红杏,颓然飘零。李意行穿了身黑色跪坐于正厅,案前摆着烈酒,用形销骨立来形容他也不为过,李潮生看得眼底黯然。

他坐到?对面,李意行抬起脸,眉眼间既有?青年男子的成熟温润,又有?少年人的清冷端秀。

二人品酒论?诗,李意行举盏纵饮,清澈的酒液顺着他的唇蔓延至锁骨,发间还别着与王蒨成对的那根簪子,他一直不舍得扔。

李潮生收了笑,与他道:“表弟这?些年揽尽人间风色,独享这?清闲幽静……也该找个?人陪在身边。”

他示意一同跟来的少女?向?前走了一步,把脸露给李意行看。

少女?是鹅蛋脸,眼神清澈,眉间隐有?一股稚气和好奇,与王蒨约莫有?六七成相?似。

李意行眼中的醉意褪去,他收回眼,静坐半晌,让那少女?先退到?院中,随后对李潮生苦笑道:“表哥,你这?样是在折辱我对阿蒨的情意,更?不必把无辜的人牵连进来……若不是她,容貌再像又如何?你的心意我领了,带她回去吧。”

李意行相?信诚心所致必有?回报,守着一颗心等着阿蒨,等一丝转机。

可记忆中的洛阳和临阳好似永远在下着雨丝,预示着二人的结局。

李意行在朦胧中感到?有?人在轻轻推自己,他的魂魄被人一把拽回现世,手边有?轻柔的动静,他费尽全?力睁开眼,却?发现是糊糊窝在他身边。

猫儿长得快,糊糊的身子已经比刚买来时胖了几分,这?会儿睁着眼晃着尾巴,喵喵叫着,不停推他的手。

李意行撑着额头,摸到?了绷带,逐渐清醒。房内有?一股厚重的药味儿,空碗搁在案边,李意行慢慢回想起昨夜的一切,白着脸起身,他拢起衣襟往门?外走,闻山站在门?外,被他的动静惊回神。

“世子!”

李意行撑着门?沿:“夫人呢?”

糊糊跟着他跳到?门?边,闻山愣道:“夫人去了大公主府上。”

“何时走的?”

“刚走。”闻山劝他回床上,“世子病得突然,太傅府上的宴也回绝了,夫人方?才抱着这?狸奴来,回房待了没几刻就走了。”

李意行倚在塌上,拧眉不定,看了看案上的空碗:“谁喂的药?”

闻山一脸献宝:“世子,是小的。”

李意行静静看着他:“出去。”

被他摆了冷脸,闻山只得退出门?外。李意行裹着薄被,糊糊窝在他怀里,从前总是凶他,这?会儿倒挺黏他的。

一人一猫在房内静坐,李意行每隔一炷香的功夫就去问公主回来没,这?般反复到?夜间戌时,王蒨才回府,李意行一脸病色,抱着猫在廊下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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