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蒨话音刚落,小室内三人神态各异。
王楚碧几乎是霎时之间看向房外,她不熟悉二?妹府上的婢子仆人,只隐约认得几张面孔是熟悉的,尽管她还不知道阿蒨要说什么,却还是看了这?一?眼。
王翊就更没防备之心,她擦拭着头发,眼睛一?直盯着三妹:“我想不到有比你出嫁更难以理解的事情。”
她随军前往胡族部落,半路听闻三妹被父王指婚给李氏的人,差些摔下马。
三妹话少又不善言行,用旁人的话来说就是讷讷的,甚至有几分呆。
作为最小的公主,王蒨无疑是天家中的异类,与父王和两个姐姐比,她沉默得不正常,同时也代表着她很好摆布。过于乖顺的性情让王翊怀疑她究竟有没有长大到能够嫁人的地步。
只不过出去打仗数月,一?回朝三妹为政所出,换了妇人髻,王翊无论从政事或是情理上都不大能接受。
她也没多想,直问:“是不是那李意行揍你了?”
与寒门子弟混久了,王翊说话染上几分世俗气。
如?今许多世家子在外头出尘不染,关上门却性情顽劣不堪,甚至虐打婢子和家妻,王翊登时怀疑三妹要诉说的是不是此事。
王蒨被二?姐逗笑了:“并非如?此。”
王楚碧已然等了好些天,追问她:“究竟是何事?”
王蒨把酝酿了许久的情绪,一?点点抽丝而?出。她缓缓说起关于前世的一?切,很多细枝末节她实在无法回忆,只挑了重点说,比如?李家人的逼宫,李意行对她的蒙骗,长姐最后被下毒而?死,二?姐也因卫氏人不得善终。
她眼中沉重的过去,真说起来也不过寥寥几句话的功夫,可见她从前的一?生多么贫瘠枯燥。
王楚碧得面色随着王蒨的话语愈发古怪,在阿蒨说完后,她问:“那你呢?”
王蒨不明白:“什么?”
“你前世最后如何?”
在两个姐姐的目光下,王蒨回想起那场火。分明从前她不觉着有多么疼痛难忍,可是在阿姐与二姐的身边,那把火好像又烧了起来,在她身上的每一寸灼灼燃烧,烫得她难以呼吸。
王蒨起身掀起香炉的盖子,指着细微的火苗:“我与南王朝一?起死在火中。”
“乔杏偷了钥匙,让我快逃,可是我想,我能去哪里呢?李氏人想登位,不会放过我这?个前朝公主,即便苟活于世又能如何?我已经窝囊了一?辈子,不想再去对着李意行。”
王楚碧与王翊对视一?眼,二?人都将信将疑。
这?件事,听起来实在玄妙,可倘若不是真的,以三妹的性子,何故有此一遭?
王翊只感到了荒唐,王楚碧将王蒨拉回案前,细细看了她半晌。
王楚碧的眼尾有些凌厉的神色,最终她还是摇头:“不对,李氏没有逼宫的理由。纵然从未登位,然而百年来手握实权的向来是他们,做皇帝朝夕不保,他们何苦?”
“上回见你,我就在想你与从前有些出入,”王楚碧说着,已然沉静下去,继续道?,“但这?事毫无来由,我们也不可贸然以此行事。”
王蒨用力握着两个姐姐的手,肯定道?:“不,不,我说的是真的,大姐,二?姐,我……”
她说到此处,胸口闷窒的情绪让她感到绝望,积攒了月余的疲累和无助,在两个阿姐面前倾泻而?出,她不断重复着,想要姐姐们相信自己,可是眼泪却比话语更先一?步。王蒨不想流泪,她讨厌自己的软弱,可越是这样想,泪珠就落得更多,到最终扑到在了二?姐怀里?。
这?样活生生、血性方刚的二?姐,最终会被人折了羽翼。
长姐的鲜活与生机勃勃,也会葬送于一碗毒药。
王蒨越想越恨自己,为什么她从前什么都没有学?此时此刻,就连想让她们信任自己都这样难。
王翊抱着妹妹,有些慌神,还有几分不适应。
三妹比她们年幼七岁,从小乖顺听话,但到底不是同龄姐妹,从未这样黏过她们,更遑论这般的苦求。
“阿蒨,别哭了,别哭,”王翊笨拙地安慰妹妹,“你总要有什么法子能佐证,万一?那一切只是你的噩梦,闹了误会怎么办?”
王蒨止了眼泪,从她胸口抬起脸,坚定?道?:“有的。”
她用帕子擦脸,语气十分笃定?:“我让江总管帮我查了一?些东西。二?姐,你还记得真族的那颗红石吗?”
自己亲手缴获的东西,王翊还有印象:“那破珠子就是大了点,你问这个做什么?”
“真族供奉的神灵,在他们的教义中可以掌控生死轮回。我托江总管查问,那颗红珠叫引魂石,将其碾成粉末服用,可以逼走异世之魂,”王蒨忧心道?,“我一?直担心李意行也是重来一遭,这?些时日百般试探不能放心。”
王翊不信:“那地方能有这?种?宝贝吗?听着好渗人。”
王楚碧也轻责:“鬼神之说不可轻信。”
早已料到她们的反应,王蒨看着王楚碧,忽然道:“阿姐,江总管是为你进宫的,对不对?”
提及江善,王楚碧脸色不妙:“阉竖而?已,谁在乎他怎么进宫。”
“他从前是梁州江氏,士族败落之后在谢氏的指意下去你府中做了面首,随后外人传你二?人不合,谢氏念他无甚可用之处,将他送入宫中受了阉刑。其实,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他为了阿姐进宫,给阿姐铺路。”
王蒨略有些艰难地说完这?一?番话,王楚碧眼中有着惊疑与恼怒:“三妹,这?些事究竟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是我前世最后才知晓。你死之后,江善一?个人守着这?宫墙,直到李家谋反。”
王楚碧撑着小案,不断打量着三妹。
她没有必要说这种?谎话,何况江善与自己的事情确是隐晦,连他们二人都不曾敞开说清楚过,三妹从何处得知此事?难道真的是如她所说,旧梦重做?
王蒨见王楚碧沉默,重新对二?姐道?:“二?姐,我想要那颗红珠,无论真族的神灵是不是真的有用,你让我试一?试,我才能甘心。”
王翊方才见她哭的那样惨痛,更何况早就答应了要送她物件,只得点头:“好,想来父王也用不上那破珠子。”
她还是不明白那珠子是不是真的有那样厉害,在王翊眼里那就是稍大一些的红色石头。
“待我试探之后,无论如何,我会与李意行寻个由头和离。”话至尾声,王蒨已别无所想,“即便他没有重生,我也无法继续忍受与他日夜相处。阿姐,二?姐,你们千万要保重自己。”
沉默许久的王楚碧忽而?冷笑一?声。
她掀起唇角,不知是讥嘲自己或是他人:“三妹,若你说的都是真的,你还是先保全自己吧。我且问你,你与李意行成婚同房,他有没有给你下避子汤?”
“不曾,只会设计让我闻龙麝,”王蒨说出心中隐瞒的所有,“我生怕有孕,便故作不懂。可是我又怕光是闻那些东西还不够,只好借着给狸奴绝嗣的名头,一?点点喝些寒药。”
“他给你闻香?”王楚碧握着杯盏,冷冷道,“你不想有孕的缘由我能明白,李意行呢?天家给自己生个孩子,于李氏只有揽权的益处,断没有坏处,你又是个软骨头好拿捏的,为何他不愿让你有孕?李意行此人,在想什么?”
王蒨白了脸,这?才察觉不对劲:“我竟不知……是我太蠢,无论他怎么想,幸而我不曾有身子。”
王楚碧从前不与三妹说这?些,因为她寡言少语不问政事,这?会儿聊到如此地步,有些事情不得不说清楚。
她盯着王蒨的腰腹:“你以为李氏人和其他士族之人想要什么,无非是想要傀儡而已。父王这?些年愈发胡闹,那些权官懒得应对,早就想换个木偶。三妹,你仔细想想,谢氏给我一?个未成婚的公主送那样多的面首是为了什么?真的是为了伺候、讨好我么?不对,他们想要我生个孩子,造出一个更听话更省心的傀儡,任人摆布。所以,在认清他们后,我与你二?姐早就喝了绝子汤。”
她一句句落在王蒨耳中,王蒨面容溃败,几乎不能直视两个姐姐的眼睛。
王翊倒是无所谓地耸肩:“我本来就要打仗,不能有身子。”
王楚碧闭上眼:“三妹,当世上的所有人都伪善待你,盯着你的肚子,期盼你生一?个傀儡,而?你还无能为力。到时候,你会明白,原来能够生育子嗣,是我们这些废物的过错,而?非过人之处。”
王蒨摇头:“阿姐,你不是废物,我才是最对不起你们的!”
三人不自觉靠在一块儿,王楚碧眼中隐隐有泪含恨:“你嫁去李氏,本该有子嗣的,因李氏人最为谨慎克制,生个孩子给他们揽权也没什么,总归他们向来压其他几族一头。可你却告诉我们,李氏有谋反之心……三妹,我与阿翊本没有想要你多么坚韧果敢,若你能像从前那样,我们还是很高兴。”
王翊驱身而?下,拍了拍王蒨的背脊:“阿蒨,要想明白这些事,是不是代价太大了?”
王蒨呜咽痛哭,代价怎么会不大?她失去了一?切,才看明白这些真真假假。
分明她们是一朝公主,可在各方势力的笼罩下,只成了无助的轻舟,漂浮于波涛摇晃,起伏未知的水面,除了握紧手里?仅有的一?点东西,她们做不了别的。
王蒨伏在王翊的膝上,与两个姐姐坦白一切,这?让她有了些信心,可她又迷茫道:“重来一世,我还是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明明经历过这?些,重新做一?遍,为何会不如?从前?”
王翊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想起自己行军的路上,不由道:“你为何会觉得重来一世就要顺着前世的轨迹?我行军时时常要带军奔回从前的埋伏之处,从头开始找寻敌军的痕迹,可我不觉得那是重复,因为我晓得刚才的路是错的,不会再走,我在不断摸索,每一次都是新的。”
王蒨破涕为笑,她知道她说得有道?理,只是见二?姐把什么事都能联想到行军,不免心疼两位姐姐,久久情意难平。
许久,她知道待久了惹人起疑,不得不起身准备出去。
室内的香炉方才被她揭开,火苗已经灭了,微风吹散最后一缕余烟。
王蒨看着两位姐姐,她明白无论自己多么害怕,都要走出这房门继续面对外头的一?切,只是这一?回,她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