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蒨并非孤身回来,她和乔杏各自抱了只猫。
银球和圆饼被王楚碧养的皮顺毛亮,脾性也凶恶了几分,见院中站着个陌生男人,登时龇牙咧嘴地跳到他旁边,警惕地望着他。
王蒨刚从外头回来,忙了几个时辰,发髻略有些凌乱,一朵梨花斜斜倚在鬓边。
李意行望着她的脸,眼波温柔:“大公主无碍吧?这是另外两只狸奴么。”
王蒨的目光从他身上轻飘飘略过,只看了他一眼:“嗯,郎君还未歇息?”
她说完也不待人回话,直直越过他行至院中弯腰抱起了糊糊,问霖儿可曾喂药。
李意行的面容隐在夜色中,半晌才回身跟着她往里走,昏黄的灯下,他眉眼依然柔和:“在等夫人的消息,大公主如何?”
糊糊被圆饼和银球吓坏了,这会儿蜷缩在王蒨怀里,连尾巴都不晃了。王蒨忙着哄它,对于李意行的问话,只应付道:“长姐没事,她只是太累了。”
李意行就站在她旁边,也不走,着眼看着那几只猫儿,王蒨有心想支开他,打量他一眼后,低声疑道:“郎君怎的淋雨了?”
方才在湖泊旁静坐,这会儿他的衣摆上还沾着湿润的潮气,恰在此时,圆饼扑到他的腿边,毛茸茸的脑袋蹭上了几根毛发。
李意行仍然摆着笑意,轻轻摸了摸圆饼的头:“是淋了小雨,我先去洗沐。”
王蒨本就以为他早已洗沐上塌,没想到还在等她。
光影如雾,罩在他的身上,给他渡上一层润泽之色,倘若她不知这一切是个局,也会再次动心吧。
可惜王三公主长了记性,眼中只有平静。
李意行走了没多久,霖儿端着药过来,浓重的药味引得屋里的三只狸奴一同朝她嘤嘤叫起,王蒨无奈笑道:“你带银球和圆饼下去吧。”
霖儿从前也喂过他们,两个小家伙对她很亲,没一会儿就晃着身子出去了。
她带下去给两个小主子洗澡,回去的路上遇到匆匆忙忙的乔杏,乔杏皱着眉头,问她:“霖儿,你有没有瞧见上回那几个商贩送的铃铛?”
“不曾,”霖儿帮她回忆,“不见了?上回见到是什么日子?”
“仿佛第二日还见到,然后……我收在箱子里,也不知是落在临阳,还是弄丢了。”乔杏想不通,怎么好端端的就不见了。
霖儿拍了拍她的肩膀:“这点小事,公主若是喜欢早就拿出来给糊糊戴了,一直未翻出来,想必是不喜欢。”
乔杏松了口气,又愁道:“只怕万一公主哪天来了兴致,到时候可怎么交代?”
“不会的,”霖儿宽慰她,“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公主向来是好性子,乔杏颔首,皱着眉头继续去厢房找。
厢房里放的是世子和公主的衣物,糊糊的那些东西被堆在角落里,乔杏推开房门,撞见闻山,顺道也问了此事。
闻山慌忙摇头:“我没瞧见。”
他连忙又添了句,与霖儿差不多的意思:“不是名贵玩意儿,世子已经另备了几个,不见就不见了罢!”
乔杏听了这话,终于放下心。
夜露深重,王蒨喂完几只猫,将他们关在笼子里,自己才洗沐入房。她刻意在浴房久留了一会儿,熏得头晕才回房,宽袍拖在地上,一进屋就瞥见李意行还没合眼。
他倚在软枕中,手里执着一卷书册,听到她进屋的动静才放下。
厢房四处的小窗支起通风,用轻纱隔了一层防虫。王蒨站在门口,可以看见房后的一汪湖水,绿荫树枝铺在小岸上,黑夜中缓缓飞起点点萤虫,光微如星。
外面是大片的深蓝与墨色,王蒨看在眼里,愈发沉寂,她疲倦地躺上床,任李意行牵着她的手。
她眨眼,喊他:“子柏。”
李意行认真地看着她:“嗯?”
她的唇翕动几回,沉声道:“我好累啊。”
这是她掏心窝子的话,月余的伪装让她像一张紧绷的弦,今日又见长姐晕倒,提心吊胆了好半天,这会儿回府还要在李意行面前佯装无碍,王蒨觉着自己一天都待不下去,她只想离开这些人。
“还在担心么?”李意行将她抱在怀里,面颊贴在她的颈窝,“别担心,待明日起身,我陪你一同去看望。”
王蒨被他拥在怀中,她已然困倦,迷糊道:“郎君,你身上好冷。”
她不想关切他,只是忍不住提醒几句。心内亦有几分疑虑,这似乎不是第一回觉着他浑身冷了,那夜在临阳城,她摸到他的手,冰如霜雪,冷到刺骨。
李意行闻言才恍如梦醒一般,他撑着身子,拉过薄被,没有解释,只是轻声:“快睡吧。”
临湖建房,没有蝉鸣之声,王蒨翻身合眼,很快就睡熟了。
李意行无法入睡,他支着额头,伸手替她理了理光滑如缎的发,用指背触了触她的面颊,动作很轻,他生怕把她惊醒。
外头响起一声鸟儿的叫声,李意行意犹未尽地收回手,慢条斯理地起身朝外。
房门外,站着闻山和另外一个平头宽脸的仆人,静静等他。闻山推了推身旁的游溪,正要说话,又在李意行的眼神下收声,三人往院外走去,一路行到公主府的书房。
书房与从前小山居大不相同,李意行不由多看几眼,随意问道:“如何?”
游溪压低声嗓:“大公主醒来之后,撑着身子进宫重新审人了。”
李意行毫不意外,他拿起架上的一支花篆笔,叹息:“叔伯知道么?”
“……都是芝麻小官,未曾上报,”游溪踌躇着,“江总管一同进宫,这会儿还没出来,带人进了御史台。”
那只花篆笔上雕刻精细,李意行把玩了一会儿,才回他:“这事不用告诉旁人,也不用让公主知晓。”
游溪应声而下,闻山又报道:“二公主应当后日就回朝,听说这一战,还缴了不少东西,要给三公主送来。”
“倒是感情甚好,”李意行终于对那支毫笔没了兴致,“记得看紧些。”
闻山将宫内的情况说了个七七八八,才退身而下。
李意行没有回寝歇息,而是继续站在书房中看了半晌。王蒨不爱读那些昂长沉重的东西,书房内摆的满满当当,但有翻阅痕迹的俱是游记和杂谈。
书架最底下摆着她从前在女学带的书籍,王蒨在女学中只算中游,也不知是看不懂或是没用功。
李意行拿起一本,翻开看了几眼,眼尾不禁带上笑意,那书页内手抄的诗词写到一半已没了墨,页尾画着小鸡,还画着几朵睡莲,仿佛随性而起,笔法粗糙稚嫩,倒也充满童趣。
这应当是她五、六岁时的手笔。
李意行很有耐心,看完这一本,又换了本诗经,学到此处,王蒨约莫是年长了不少,已至少女时期,书籍内整洁干净,不再有那般胡闹的随笔图画。
他一本书翻阅完,只有正经的批注,不懂的地方只是空着,从头到尾竟也未找到关于她自己的只言片语,将这本书扔出去,恐怕也没人知道它属于谁,想来是这个时期的华陵公主已经沉默而无言。
李意行收了笑意,乘着月色回到房内,王蒨还是他走前的姿势,侧着身子,睡得安稳。
他知晓,她定然心焦于王楚碧。
晋宁公主舍得下血本,庆元公主也是真的骁勇好战,这两个姐姐让阿蒨牵肠挂肚,李意行不明白她为何要跟那两个女人走得近,分明她们前世也向来都没有那般亲密。
只不过是略施小计就能让她吓得六神无主,李意行爱怜地看着她,眼中神色复杂。
她就是这样胆小,仁善懦弱,分明是帝王家的女儿,从前只不过无意间看到几具死尸,她就几个月睡不好。与两个姐姐相比,她是这样心软的人……没关系,这是她的弱处,他的优势,想让她怜惜,他有的是机会。
只是王楚碧这个女人实在麻烦,他不讨厌晋宁公主,却也不喜欢她的算计波及到阿蒨。
李意行吹灭房内的灯,在夜月中闭目沉思,直至天明。
王蒨翌日起身,恨不得直接奔往长姐身边。她哪有心情用膳,草草喝了几口汤,又去看了看三只小狸奴,昨夜还不甚相熟的几只,这会儿已然打闹成一团。王蒨松了口气,进房更衣,李意行跟在她后面,帮着她换好衣裳,似乎要与她一同出门。
她惊讶地看着他,心内忍不住防备,劝道:“郎君看起来疲累,还是回去歇息罢。”
“大公主身体抱恙,我既为夫人的驸马,也该去看的。”他含笑。
好一个情深义重的夫郎,王蒨在心底叹气,只能颔首。
昨儿个夜里似乎又下了场雨,街道旁的古树上往下滴着露水。路上的百姓撑着纸伞,提着新酒,脚踩木屐,往友人家行去,看见官家马车,急忙退到一旁。
李意行又拧起眉。
自二人回朝,他就一直有不安的预感,却不明白究竟因何而起,那股躁郁之气让他惴惴不安,只能一再收紧眼线,他与阿蒨不同,这一世不想管那么多,只想守住她。
王蒨看着窗外,遗憾道:“二姐还未回来啊。”
她一早就问了乔杏,这会儿还在郁闷。
李意行安慰她:“好事多磨。”
她的眼神这才落到他身上,难得地笑了起来:“郎君说的是,好事要多等一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