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昏倒

晋宁公主在左边的席位,她穿了身绯色的宫服,唇上一抹嫣红,身后站着内监总管江善。

宫宴不知因何而摆,总归光孝帝寻欢作乐不是一两回,时不时就叫上百官同庆。外头下着暴雨,太监们见天色乌黑,早已重新掌灯。王蒨在一片金碧辉煌之中走到长姐面前,稍稍行礼:“皇姐。”

她低着头,意识到眼眶隐隐发热,连忙把泪意憋了回去。

她是大梦重做,皇姐却不是,在皇姐眼里,自己只是出嫁月余就回朝了,仅仅是阔别了短短数月……然而对王蒨而言,她是跨过生死之河,才重新站在长姐面前。

当着李氏人的面,王蒨明白自己还不能哭,不能失态。

王楚碧放下手里的酒盏,打量着面前的三妹,见她气色尚可,朝她颔首:“三妹,什么时候回来的?”

“午后入了城。”王蒨有一句答一句,有些局促地看了看身边,李意行竟没有跟上来,也不知去了哪里。

王楚碧见她这六神无主的样子,不禁意外:“看来三妹与那李氏世子相处得不错。”她原以为三妹那木讷愚钝的性子,嫁去世家,应当很不自在才是。

王蒨有口难言,正要为自己解释,太监通报了声:“圣上驾到——”

父王带着两个衣衫不整的妃子上前,看样子已经喝得神志不清,进殿后也不曾看到王蒨与李意行,只喝道:“礼乐呢?怎的不奏了?给朕奏!”

王蒨沉默着,李意行却已经折回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上前行礼:“圣上。”

王蒨也不情不愿喊了句:“儿臣见过父王。”

光孝帝一听儿臣这个称呼,以为是晋宁又想找事,打眼仔细一看原来是三女儿华陵公主,霎时放松了许多,对李意行道:“原来是驸马和阿蒨,快赐座,赐座。”

他自己都觉着这个王座待着很憋屈,皇权旁落就罢了,历来如此的,可他子嗣也十分艰难。生了几个儿子全都横死,活下来三个女儿,一个是硬茬,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一个能带兵,枪杆子比他这个皇帝还耍的好,唯独剩下一个三女儿华陵,乖巧可爱,唯唯诺诺。

不仅温顺好摆布,还嫁去了李氏替他摆平了谢氏的反意。

圣上看这个三女儿愈发顺眼,赐座之后连连赏酒,王蒨不敢不喝,可这与果酒相比,性烈味醇,她又被呛出了眼泪,李意行替她接手,一饮而过。

光孝帝见他俩这琴瑟和鸣的模样,拍腿道:“驸马对华陵如此体贴,朕也就放心了。”

李意行对王蒨好,王李两家才靠得稳当,光孝帝认为自己当初让王蒨出嫁的想法十分明智,忍不住又多喝了几杯。

他已经醉了,搂着两个妃子不知说些什么话。王蒨跪坐在席间,发现正殿中间摆着一个火盆,当中放着薄如蝉翼的绫丝,裹着一片凝白的膏体,微弱的火苗裹在细纱上,隐隐有香味弥漫而出,可惜殿内一片糜色,酒水混着龙涎香,把那香膏味遮住了。

她看着那火盆,拧眉问道:“这是烧千金?”

李意行也瞥了一眼:“看着已点了许久。”

“是你们族人带来的罢?”王蒨换了杯茶盏,盛满了清茶。

论铺张奢靡,谁能比得过他们李氏?贵族女郎们认为千金一匹的蚕丝用小火烧起来有香味,裹着名贵的幽兰脂膏,能有仙宫的袅袅云雾,可以延年益寿,因此洛阳城内的贵人们时不时聚在一块儿大行香道。

自古以来又有哪个皇帝不追求长生之道,光孝帝同样痴迷于这样仙气飘飘的东西。

李意行并不否认:“圣上想寻些消遣的乐子而已。”

王蒨想到方才城里的那些百姓,无法认同这样的“消遣”。她如往常一般垂首不语,见过皇姐,她心里已经安稳,就等着散席回府。李意行在桌下,握着她的手,附到她耳边:“方才我去见了伯父。”

“卿卿一会儿要去吗?”他问她。

李意行的叔伯,李潮生的阿耶李呈,是本朝太傅,这会儿正坐在高位,板着脸看他们二人。

王蒨愣了一下,下意识问他:“你怎么不与太傅同席?”

他进宫本就是为了领职,这会儿怎么也不与族人坐在一起,王蒨不想被李氏人盯着看。

“想带你过去。”李意行作势要拉她的手起身,王蒨想起前世,瑟缩着摇头,她拉着他的衣袖:“不要。”

“怕什么,”他笑,“叔伯性情和蔼。”

趁着宫人换酒的功夫,李意行牵着她的手走到太傅跟前,行了个礼。太傅连连挥手:“不敢受,不敢受。”

王蒨小时候与这位太傅还时常说话,曾经年幼,不知道王家与李家的利害关系,只觉着这位太傅年长博学,后来她搬进公主府,甚少回宫,与朝中大臣的走动愈来愈少,又因前世的梦魇,这会儿见了他们李氏的人,只有惊惧。

李呈看着面前的三公主,又望了望李意行:“世子与公主好一对郎才女貌,可千万要体谅着公主。”

李意行握着她的手,给叔伯敬酒:“这是自然。”

王蒨也苦着脸喝了一杯,顺理成章与李意行坐在了席间。李氏的族人在朝中为官的众多,但他们一向谨慎,今日这场行香,来的族人仅有几位,坐在太傅的身后,这会儿正在交杯相议论,并不避讳华陵公主。

他们所谈论的是卫氏的事情,其中一个狐疑道:“卫慎那小子中了一剑,以后还能从军吗?”

“恐怕不成了,”回他的人听不出喜怒,忧心道,“也不能总指望二公主,到底是女儿身……可是卫氏无人能出,唉。”

有人制止他:“别胡说,什么女儿身不女儿身,朝中没有皇子,女儿也要当儿子使。更何况,二公主这些年,多是胜仗,鲜有败绩啊!”

话谈到此处,是不能更进一步了,后头的东西想必不方便在外议论。那人便只叹道:“谢氏与卫氏,两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

后头的人沉默了半晌,似是在喝酒,问了一句:“君可知,谢氏死了个庶子?”

“庶子而已,死上一个还是十个又如何,”那人满不在乎道,李氏的庶子庶女恐也有上百个,平日里好吃好喝供着,但死上几个也不觉得奇怪。他喝酒喝到一半,放下杯盏,话音陡变,“是之前大公主身边的?”

“是呀,被割下了头颅,献给圣上了。”另一人咋舌。

王蒨听到此处,睁大眼看了看身边的李意行,又转头对向身后的二人:“你们二人在说什么?”

那二人对视一眼,他们的确不避讳华陵公主,毕竟这位三公主向来不问政事,这会儿主动问起,他们觉得稀奇。于是只得行个平礼,二人一个是尚书令,一个又是侍郎,官位都大得很,但模样却很年轻。

李侍郎说道:“前些日子,谢氏的庶子有意接近大公主,向公主示好,却献计挑拨公主与圣上的关系。大公主为表诚心,将那庶子斩于剑下。”

王蒨扶了扶桌沿,强撑道:“原来是这事,本宫刚回朝,还未听长姐说起。”

此举真无异于打谢氏的脸,可如今王李两家在一条船上,谢氏人也只得撇清干系,捧大公主慧眼明心。

王蒨没想到,只是随朝听政,这样小的一步就要付出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大姐会害怕吗?下手的时候可曾想过退路?她不敢细想,六神无主地坐在席间,李意行明白她心情不好,只是握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想松开。

他心头的惶恐不知为何久久不散,这皇宫更让他心生厌恶,因为这是前世阿蒨葬身之处,可她却仿佛忘了这事,只有他在提心吊胆。

宫宴散后,外头的暴雨初停,但天色仍然阴沉。

王蒨与李意行往外走,她看着远处的长乐宫,有些恍然:“如今看那长乐宫,只觉得陌生。”

长乐宫是上朝议政的地方,那里起过一场大火,烧光了她的美梦。王蒨有些记不起那究竟是什么感觉,痛吗?肯定是很痛的,她最怕疼了,可当时竟连恐惧都能忘却,一定是恨意抵过了一切。

李意行闭了闭眼,拉起她的手:“公主只是月余未回。”

王蒨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心,缓缓抽离,她冷静道:“郎君先回去吧,我要去一趟长姐的府中。”

“我陪夫人去就是。”他细辨她的神情,想找到一丝动容,“如今晋宁公主也算我的长姐了,不是吗?”

王蒨的确有一丝动容,她震惊于他的虚伪,却又无从反驳,只得茫然无措地看向走在前头的王楚碧。

王楚碧正在于一个小官闲谈,她眉眼昳丽,可也不知说到何事,她拧起眉心,往后倒了两步,随后整个身躯坠在了地上。

“阿姐——”王蒨再也顾不上他,朝王楚碧奔去。

王楚碧紧闭着眼,昏倒于地。她身份实在敏感,周遭几个小官不敢轻易动手,更生怕大公主昏迷之罪落到他们头上。王蒨想要背起姐姐,可她的力气太小了,这一刻只能无助地坐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

她好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大公主身边的如意也吓坏了,她命人去寻了江善。

江善得了消息,当即就往此处走来,他神情焦灼,打量了王楚碧一眼,就将人抱了起来,对四周人道:“都不准出宫,待咱家请太医看过再说。”

几个小官喏喏应是。

江善看了王蒨一眼,又望了一眼她后头面色不明的李意行,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抱着王楚碧与她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