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碧的话尾还含着疲倦的叹息,江善凝望着她的侧颜,说道:“每回庆元公主挂帅出征,长公主就会彻夜难眠。”
二人并肩走下城楼,他偷偷看着公主的影子。
“打仗不仅靠武力,更要凭谋划,阿翊是直性子,最没墨水,”王楚碧话语幽幽,“本宫怎么能不担心?你以为,她与你们这些阉狗一样,心肠百转么?”
见她还有精力骂人,江善抿了抿唇:“二公主身边跟着卫慎,不会有事的。”
王楚碧想起此人,似叹似笑:“卫氏百来口族人,竟轮到让一个十五岁的毛头小子出征……曾经的簪缨世胄,只手遮天,如今已经从里头败坏完了。”
谈话间,两人已经行至城门下,江善扶着她上了马车,轻手轻脚替她解下披风。
王楚碧昨夜在楼台上吹了一夜,不曾合眼,这会儿回到马车内,眼中的疲倦无法遮掩。
江善替她沏茶,这些年他跟在她身边,任打任骂,对公主的喜好了如指掌。
王楚碧靠在厢壁上,怔忪道:“可恨倒了一个卫氏,还有李家,谢家……”她时常在想,那宫墙真的是金屋银屋,而非士族们大发善心,赏赐给王氏的囚笼吗?
父王昏聩后,举目四处无一人可依。
“公主,”江善不由分说地打断她,“该歇息了。”
王楚碧拿起折子,朝他扔去:“滚下去。”
江善原还是笑着,一看清折子上的字迹,面色霎时变得难看:“这是什么?”
王楚碧坦然地望着他:“你这阉狗竟管到本宫头上来了吗?”
“公主答应过的,不再涉朝政,”江善看着手里的官折,指尖攥得发白,“姜河禄一介草莽,你要与他来往,为何不依靠咱家?”
“一介草莽又如何,”王楚碧向来牙尖嘴利,“盛族如你们江氏,至今只剩你这一个阉人,从前的吴州卫氏,也凋零至此。姜河禄虽寒族出身,可他品行端正,为人忠贤,本宫一手扶持,不比你这条狗使得更顺手吗?”
江善的脸苍白下去:“公主,你以为朝政是儿戏吗?你究竟想要什么?”
二人的争执声压得极低,他冷笑一声,继续逼问:“姜河禄跟在丞相身边,丞相背后有整个李氏,公主凭什么觉得姜河禄甘愿为王氏所用?”
“他不是为王氏所用,”王楚碧望着他,“他只是为本宫所用。”
这话太锋利了,的确是她的性子,江善一时之间不知她是在说气话,或是在要挟他,只觉得脑中昏胀,他不甘心,倒也没失态,只道:“原来,公主如今什么样的野狗都捡。”
“你糊涂了吗,江善。政事是政事,本宫相信姜河禄。”王楚碧无比清醒。
“公主凭什么相信他?一相三公李氏占了大半,你远在公主府,不在朝中,怎么能确保他万无一失?”他言之凿凿,情真意切,“前北齐的菀琰公主背父涉政,被下令诛杀于乾阳大殿,以此震慑百官,公主不知此事吗?若是他背叛你,一朝事败,圣上还能容你几回?公主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不会事败的。”王楚碧笑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
江善对她何等了解,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良久,他撕碎那官折,颓然道:“公主想要咱家替你看着他,直说就好,不必先将话都说绝。”
眼前的晋宁公主只是轻飘飘道了句:“你若不知道痛,做事怎么会上心?”
二人不欢而散。
马车行到一半被叫停,晋宁公主的贴身婢子如意站在一旁,看江总管怒气冲冲地甩袖而去,心头担忧。
“如意,你进来。”良久之后,公主在里头传她。
如意上了马车,厢内散乱着官折的碎片,如意手忙脚乱地收拾干净,跪在一旁。晋宁公主支着额头,眉心紧缩,她闭着眼,说道:“本宫的头又开始痛了。”
“公主,要用茶吗?”
“不了,你来替本宫揉一揉。”一番争吵后,晋宁公主似乎也没了气势,她靠在如意的膝上,恹恹合眼。
如意轻手轻脚地替公主揉捏,力所能及地想让公主好好休息片刻。大公主与江总管吵架,已不是一两回,每一回吵完,江总管都脸色难看,而公主则会疲惫不堪。
从前偶有几回听到争执的内容,旁的小丫鬟会不解,为何长公主总要故意把话说得那样难听,可是如意明白,公主只是忧虑的东西太多了。
想在四面围墙下,护好两个皇妹,不是一件易事。
王楚碧在如意膝上睡了过去,如意没有退下,继续在厢内,忽然间,马车又停了下来,江善不知何时又走了回来。他冷冷看了如意一眼,从她手中轻轻接过晋宁公主,让她在他怀里安眠。
她实在太疲倦,没有发现身边的人悄然变化。
厢内没有点香,只有江善身上淡淡的香味,让她做了个好梦,得以短暂的安宁。
晋宁公主牵挂于两个皇妹,王蒨同样也在想方设法为姐姐做些什么。
几日之后,她抱着金银猫,又去了一趟宴聚,猫儿已经有了名字,最终仍是王蒨给它起的,叫糊糊。
李意行似乎不喜欢糊糊,他好整洁,对这些毛茸茸的东西,止步于远观,王蒨也不在乎他内心的喜好,巴不得能够抱着糊糊离他远一些。
但戚夫人那帮贵妇女郎就不同了,原就是爱猫之人,见华陵公主养了只金银相错的糊糊,个个都围着看。
糊糊月份小,尾巴却很灵活,一甩一去,搭在女眷们的手上,逗得人爱不释手。
王蒨放心地将糊糊交给乔杏,抱去给妇人们哄逗,戚夫人坐在她身侧也伸长脖子,碍于主人的身份,不好离席。
王蒨状似不经意问她:“戚夫人平日里与常侍聚少离多吗?”
“回公主,”戚夫人回了神,“夫郎在军中任职,近年战事频杂,的确甚少归家。”
“皇姐也是如此,”王蒨哀愁,“本宫听说二皇姐身边的人是卫氏子弟,夫人知道吗?也不知是否机灵。”
戚夫人了然道:“卫氏么?公主说的是卫慎吧,他年方十五,夫郎说他足智多谋,跟在二公主身边正是互补。”
“呀,才十五岁,”王蒨着实感到惊讶,“卫氏怎么推了这样一个人出来?”
她原本记得二姐前世被一个卫氏族人害得惨烈,这会儿问到名讳又不能确认了,当初王翊十五岁时就能一拳把那些世家子打得倒地不起,这会儿十年过去,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所害?
戚夫人含蓄道:“卫氏不重兵权。”
何止卫氏,士族之中就没几位专擅军政,都是清谈大家。王蒨没有继续追问,生怕问多了显得怪异,她还没忘记,自己在众人眼里是个不问世事只知玩乐的草包公主。
糊糊被诸位女眷都抱了一圈,再回到王蒨怀里时,脸上还不知被谁亲了一口,留下嫣红的口脂。
它不高兴地叫了几声,躲到王蒨怀里不愿下去。
天色已晚,王蒨抱着糊糊回到小山居,给它洗了洗,又喂了些吃的。
霖儿端着药送到房里,她批改了那药方,今日是头一回用,房内白蜡如昼,王蒨打了个呵欠。
糊糊也犯困了,它在王蒨的怀里歪着小脑袋,并不知道眼前的药是什么,王蒨摸了摸它的尾巴,对霖儿道:“你再去拿些甜枣来。”
霖儿不忍心看那场面,领了命下去。
她走出院门,远远就看到世子从外头回来。李意行今日回主宅旁观李潮生受罚,郎主对他去烟花之地很恼火,就差把李潮生的阿耶叫回临阳城,又是拷问又是立誓,折腾到晚上,李意行才因有家室而被放了回来。
他一回府,就闻到一股药味儿,又见霖儿往院外走,他问她:“里头谁在伺候?”
“公主一个人。”霖儿回道。
李意行沉着脸,快步往院里去,越走进房内,越是觉得心头钝痛。
房内的王蒨听到急促的推门声,抬头只见李意行穿着一身玄色的宽服,面色苍白阴沉。
李意行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只见王蒨抱着糊糊,一手拿着银勺,一口汤汁正送到糊糊的口边。猫儿本就不爱这药味儿,趁王蒨出神地功夫使劲蹬腿,把勺子打落,汤汁洒在她的裙面上。
“郎君怎么这样看我?”王蒨放下勺子,不明所以,“急匆匆赶回来,遇上什么事了?”
他没想到是如此场面,只能说道:“你怎么给它喂这些?”
“我听李莘说,猫儿生产也是难关,不如先绝子。”
“糊糊还小,喝这些不好。”
王蒨又解释:“这药是霖儿配的,不会伤身子的。”
“呵,”李意行忍不住笑了,他柔柔问她,“世上哪儿有不伤身子的避子药?”
话一出口,他又沉默下来,可王蒨却面色如常,仿佛毫无所感,点头喃喃:“也是,可它是小猫儿,应当不会怪我吧?糊糊,你在恼我么?”
糊糊被来回折腾了一整日,早就累了,王蒨抱着它去笼子里。
正是那只五色琉璃石笼,她蹲在笼边,轻轻落锁,呢喃道:“快睡吧,明日再带你出去玩儿。”
李意行看着那石笼,又看着王蒨,心头划过一道尖锐的刺痛,这一刻,他尝试去体会阿蒨是抱着什么目的这样做,分明她很讨厌这笼子,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试探他。
而她试探的代价就是将她的伤口给他看,但凡他露出一丝破绽,二人就连支离破碎的表面都不复存在了。
他不能忍受那种事发生。
李意行上前握紧她的手:“……夫人,你别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