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蒨每天夜里都睡不好,这日起身洗漱后,李意行帮她换上繁复的衣裳,穿到诃子时,闻山进来附在他耳边不知通报了什么,李意行系好手里的长带,让她展臂,不紧不慢地把衣裳一件件穿戴整齐,才唤乔杏进来帮她打理,自己则不知去了哪里,王蒨也没问,几次差些闭目睡着。
乔杏在她身后,替她梳好长发,选好了发饰,才轻声喊她:“公主。”
王蒨循着声音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伏在案上,铜镜贴着她的脸。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半晌,没瞧出这张脸与五年后的自己有什么不同。
大概是因为多数时候,她都不需要操心什么。
乔杏提醒她:“公主,该点妆了。”
王蒨勉强坐直了腰身,让乔杏给她敷面抹唇。从前宫里偶有宴会,她身为三公主要露个面,那些妆容也都是乔杏给她画的,后来嫁给李意行,就全由李意行接手了。
许久未见乔杏给她点的妆面,王蒨心中涌出一股亲切感,虽然这大红的唇泥与惨白的敷粉让她有些无语凝噎,面上的绯色胭脂更是扫得到处都是,无比惹眼,但她还是点点头,表示满意。也不能怪乔杏,如今的女儿家们就流行这样姝艳的风气,贵族女郎们都是这样涂抹,旁人一样好看,是王蒨自己不适宜这装扮。
她看了看琳琅满身的自己,确认这样应该足够庄重华贵,才往外走,准备去用早膳。
李意行一大早不见人,原来是在大厅内会客。
李潮生一身华服环佩,与李意行对案而坐,二人的小桌上虽摆着早点,却纹丝未动,只开了两坛酒。
见王蒨走到正厅,二人看到她的脸,李潮生微怔后朝她扬了扬手:“弟妹。”
王蒨也唤了声表哥,随后跪坐于李意行身边,她的裙摆沉重,李意行伸手帮她理好,眸光久久落在她面上不曾移开,李潮生看不下去,笑道:“子柏,你也太不拿我这个表哥当外人,要腻歪什么时候不能腻歪啊?”
王蒨低头专心用膳,往嘴里塞了一块甜糕,听李意行回他:“表哥早日成婚,才能解其中滋味。”
在她的印象里,这位表哥好像一直没有婚娶……到最后似乎还辞官离乡,云游四方去了?王蒨默默想着,又吃了些清汤面。她吃相端庄安静,用了没多少就饱了,不仅没精神,反而更困倦。
李意行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与李潮生说话,话音徐缓,他说话时的语气仿佛永远带着笑意,好似能催困,王蒨忍不住睡了过去。
堂内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不曾停止,但她被人轻柔地抱到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朦胧间好像有人拿着帕子在她面上擦拭,动作很小心,王蒨没管,继续睡熟了。
李潮生坐在对面,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表弟,对他有些改观:“怪哉怪哉,表弟从前不近女色,还以为你是圣人,原来是一腔情意都留着给弟妹。”
“我是为公主,”李意行垂着眼睫,反问道,“表哥又是为谁?”
李潮生摸了摸鼻子,饮酒不答:“总之,今日找你是为入仕一事。你进皇都之后,记得与叔伯商议。”
“表哥有治世之才,何不自荐高位,不必经我之手转告伯父。”
王蒨在他怀里睡,发钗弄歪了一支,他伸手扶正。
“我生性自由散漫,就不再加官,否则也是徒增烦恼——”李潮生看不下去,黯然叹气,起身往外,“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去处,要我拘于皇城?我可干不出这蠢事。”
他一声长叹,将王蒨弄醒了。
她有些不自在地撑起身子,接过李意行给她倒的茶,一饮而尽后才清醒,困意彻底没有了。
自知失态,她有些无措地来回看着李潮生和李意行,李意行却面色如常,只问她:“还困吗?”
李潮生就更随性了,羡慕道:“我倒想弟妹一样,嗜睡是好事。”
李意行起身往院里走,见李潮生还站在那红豆树旁,拧起眉逐客:“我与夫人还有约在身,要出趟门,就不送表哥了。”
“弟妹真的去呀?”李潮生在他逐渐不善的目光中,笑着往外走,“哎呀,该走动走动的,你别拦着……”
李潮生被李意行赶出了门。
王蒨看了看日头,惊呼一声:“郎君,我们该动身了。”
请贴上约在正午前,众人要一起看戏后用午膳。常侍府在北城,离小山居有些路程,王蒨带上乔杏和另外几个婢子,急急忙忙上了马车。
李意行不知她为何要慌乱,劝她:“夫人贵为公主,让她们等着就是了。”
王蒨不能认同:“不用那般行事。”
她性子软弱,在皇城里就是出了名的好欺负,若不是头上有两个凶名外露的姐姐,还不知要被人议论成什么样。这会儿在临阳城,她不摆架子,旁人却没那么好脾气,定要落她一道。
李意行笑着应和她,不与她争执,却叫马夫刻意饶了些路才过去。
王蒨到的时候,日头高举,园内倒是不曾听到戏曲声,又见李氏还带着下人在门外等,王蒨十分内疚地下了马车。
她一紧张局促,脸上就不带情绪,生怕旁人看出她的胆怯。
李氏站在门口,见华陵公主穿着身黑金色的窄臂宽袖儒裙,面容冷淡地朝这里走来,上前行了礼,领着公主往里走,回首时见世子的眼神仍然落在公主身上,李氏别有深意地看了公主一眼。
传闻中素来怯懦木讷的华陵公主,第一回来宴聚就给女郎妇人们狠狠的下了脸色,众人硬着头皮等她等到正午,见公主往后园里走,众人才起了身。
女郎们派人去打听过,公主是李氏的世子亲自送来,俱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只觉得公主倒并没有传闻地那般不起眼。
女眷们稍稍行礼,分别落座,王蒨身为公主,坐在最前面,李氏坐在她左手后方,等待许久的代面舞者们这才一一登场。
戏曲声一出来,场面顿时没那么僵硬,场中的人大多相识,一边看戏一边窃窃私语。
有女郎先前派了婢子在门口偷看,这会儿,李氏的世子亲自送公主前来的消息已经在园内悄悄传开,妇人们相视一笑,这才明白,原来不是公主要给她们使脸色,而是世子。
想想也是了,近日城中传的风言风语,世子爱名声,自然不愿被人这样编排议论。
一时间,众人不免羡慕公主。临阳城中的不少妇人,都是别的士族嫁来与李氏结亲的,有些小门小族的嫁过来,起初也受人脸色,靠着妯娌间互相帮衬,才有了说话的底气。知道世子要迎娶洛阳帝姬之时,她们的确不看好,嘴碎在所难免,但如今见此情此景,又释然了。
都是身不由己的女子,何必还要互相为难。
王蒨坐在最前头,不知身后众人都在想什么,代面与戏剧唱完,她才起身准备一同去用膳。
这一回头倒是愣了,园中的几位女郎和妇人不知何时都将狸奴抱了过来,搂在怀里,方才台前唱着戏剧,她没听见,这会儿舞者们都撤了家伙,园里一片猫叫。
看样子都是些小奶猫,毛顺皮亮,被养的极好,各自在主人怀里攀着发出奶叫。
王蒨没有狸奴,站在当中,竟有些格格不入。
距离她最近的女郎,见她两眼直勾勾盯着自己怀中的猫,试探道:“公主要摸一摸吗?”
王蒨看了她一眼,伸手朝小狸猫摸去:“女郎叫什么名字?”
那女郎在她来时就报过一回名讳,这会儿被王蒨忘了,她只得又说了一遍:“民女李莘。”
论辈分,她还要唤王蒨为一声嫂子,可王蒨一时半会儿理不清她究竟又是哪个宗族的,便只是点点头,不再过问。
李氏带着众人去用膳,王蒨发现旁人都是唤她戚夫人,或是李氏,或是戚夫人,总之不会叫她戚李氏。
园中众人分餐而食,婢子们在布碗筷,诸位女眷抱着玉面狸猫说闲话。王蒨来时还猜想那些妇人们若是聊夫君,聊孩子可如何是好?前者她不敢聊,后者她根本就未曾有过,这会儿见她们只聊怀里的小祖宗,才放宽心。
真要幸亏临阳城众人是爱狸奴如命的风气了。
戚夫人在一旁,向王蒨笑道:“公主不要见怪,近来城中女子多爱养这些圆脸小花猫,也是日头无趣,找些消遣。”
“本宫也养过两只,”说到此处,王蒨挺直腰板,“现下在我长姐身边,不曾带过来。”
“公主也养呀!”一个稚龄女郎听了话,也不怕生,望着王蒨道,“公主身边的两只是什么花色,可有名字?”
王蒨还不大习惯在外头与人如此搭话,慢慢说来:“一只叫银球,是雪色碧瞳,另一只叫圆饼,褐色皮毛,但那两只都性情顽劣,不好驯养。”
“都是如此!”那女郎举起手里的乌色圆脸猫,笑嘻嘻道,“我这只叫盼雪,它昨天还抓了我呢!”
有了话茬,王蒨与桌上的诸位女眷也攀谈起来,远达不到相谈甚欢的地步,但也要比她预想中好得多。
婢子们布完碗筷餐碟,狸奴就由下人们抱走了,王蒨垂着眼,听到方才那个与她搭话的女郎和李莘交谈:“莘姐姐,你的那只真的有孕了?”
李莘仿佛是这群人里最爱猫的,她愁眉苦脸:“可不是嘛,最近不能带它出来玩儿了。”
女郎心有余悸:“幸亏我的盼雪还小。”
“你别得意……”李莘话音一转,“我劝你趁盼雪还小,买些寒药给它绝子。还记得周夫人那只圆团吗?就是被野狸染了,产崽之时一命呜呼,周夫人可伤心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