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霖儿带着人原要进去掌灯续香,听到动静不对,立时又轻手轻脚地退到远处。
王蒨背对着李意行,看着窗外一轮新月,偷偷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心中的鼓跳终于平缓些。她不知晓身后的李意行是何面色,可是在此刻也没那么重要。
她不是毫无缘由就与他揭开话面的,前世二人也有过如此相似的一番谈话,大概是在成婚一个月、或是两个月之时,李意行有一天夜里握着她的手,忽而说了同样的话——不是世子欢喜公主,而是他欢喜王蒨。
同样也是月夜,细碎的银光落在他身上,少年好整以暇,含笑望着她,王蒨紧张得要命,以为他在作弄自己,摆出公主架子在他面前磕磕绊绊说了些狠话,李意行似乎根本没听进去,借着一抹月色吻在她唇上。
从一开始就都是假的。
她越是回忆,就越是冷静,学着前世一般,对他道:“世子还是喜欢公主吧,若我不是公主,也嫁不到李氏来。”
李意行在她身后,叹息一声,却问起了别的:“这公主,卿卿做得快活吗?”
快活吗?皇权旁落,士族制衡,父王与她们姐妹三人像是权势下的傀儡。王蒨沉思片刻,鼓起勇气转身:“快不快活要等百年之后才知道,我只是一介女子,无法掌管他们的评判。但谢氏心怀不轨,李氏愿意伸一把手……我要说一声多谢吗?”
李意行看着她,眼神有些哀伤,他又问:“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没有谁,”王蒨否认,“是我自己这样想。”
她在心里仔细回忆,前世的那个晚上,二人究竟是如何说的?李意行给她灌了什么汤药,让她从此相信一个世家嫡子的真心,但很快,王蒨就发觉,自己根本想不起来。
二人相看无言,李意行将她揽在怀中,轻拍她的背,安抚道:“公主想得太多了,朝堂之事险恶多变,你不用关心那些,我会守在你身边。”
“你我确是赐婚,”他抵着她的额,吻了吻她的唇角,心满意足地将人抱在怀里,“可我心悦于你,卿卿何不将我看作寻常男子。我不要公主,只想要你。”
“当真?”她没有抬头,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又小声道:“你别骗我。”
李意行含笑应她,抓起她的手腕,用手指轻轻抵着方才她用力掐过的地方,眼中神情略冷,随后似怜惜一般又在她手心落下一吻:“卿卿不必如此。”
王蒨惊异之余,又觉得跟他们相处累极了,这些士族人说起话永远遮遮掩掩,不知有几层意思,究竟是世子心悦公主,还是李意行心悦王蒨,都要扯开中间那层纱布,摆明了说才敢放心。
如今她看明白了,李意行对她的真心来得莫名其妙,他这样眼高于顶的人物,对着她盯了月余,能生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意来?连带着能说出那些牙酸的情话,也不过是哄骗她罢了。见今日李氏的下场就明白,即便她的名讳还在族谱上,可她与庶人寒门走在一起,世人只会冷眼看她,除名与否真的重要吗?李意行于她的宠爱也是如此……她从前怎么会相信?怎么能?
这天夜里,王蒨洗沐回来,李意行吹灭白蜡,放下帷幔,在低语中与她抱在一块儿。
算算也该是情到浓时,她演也要演出来。二人前世未曾挑明之前就能折腾一夜,后头李意行对她表露心迹,就更是没有节制,今时今日已算得上□□寡淡,遂王蒨也就随他去了。
总归他这具皮囊生的甚好,又惯是个爱在此事上伺候她的。
李意行双目幽深,黑发被汗水稍打湿,贴了一缕在他面上,于是他的肤色更白,唇色更红。他压抑着,喊她:“卿卿、夫人……”随后伏身而下。
后半夜,李意行仍没有睡意,他将人抱到书案前,成对的玉簪和发钗在夜色中果然发出皎洁莹光,他让她看:“如何?夫人这会儿瞧不不同了么?”
油灯之下,被看得清楚的何止是玉簪,王蒨忍不了他的荒唐,也实在困乏了,含糊点头之后在他怀里睡去。
她这段时日睡得早,头一回折腾到这个时辰,翌日醒来脑中昏沉,洗漱后连忙叫来了霖儿。
李意行不在身侧,她毫无顾忌,对霖儿道:“你来看看这些饭食,可有异样。”
霖儿不知公主是何用意,福身行礼后,拿起银筷将早膳都尝了一遍,她凝眉,缓缓摇头:“公主,奴婢未曾发觉不妥。”
王蒨也不好问得太直接,心事重重地挥退了霖儿。
她以为李意行会在饭菜中掺着药物,毕竟房内的香炉是霖儿收拾的,有没有避子的东西在里头,她最清楚,可这些时日,霖儿也未曾说那香炉有什么异样。
香炉中没有,饭菜里没有,她也不曾喝过什么药,李意行究竟有没有给她避子?他总不能忘记了罢?
王蒨惴惴不安地用了饭,也没能吃几口就命人撤了。她前脚刚出房门,早在外等候多时的闻山朝她喜笑颜开:“夫人,世子命小人带你去后山。”
李意行与王蒨的居所有个闲名,叫小山居。
倒不是因那句小山堂、晚张燕,只是因为这行居依山而建,走出后院就是平缓的山地,杂草茵茵,李意行前世还夸那些杂草自有韧劲,别具风姿,一直不曾让人收拾。
王蒨跟着闻山走到后山,入目果然仍是那片芳草之地,但绿荫消失了一半,被收拾成了一个小小的猎场,李意行握着一把长弓站在院中,对面的山下立了三块靶子。
他搭着弓箭,长箭破空而出,最后稳稳落在靶心。
王蒨随着那一声实响,微微发颤,但还是朝李意行道:“郎君,一大早这是在做什么?”
后山空旷幽凉,四面通风,晨间还有些微凉的气息,李意行打量着她,朝她笑:“夫人还痛么?”
王蒨摇头,也没有对他的称谓表态。李意行将她拉到围场边,在她身后说道:“昨日夫人提起,便想起我也许久不曾碰这些了,起身后便命人草草收拾了一番,夫人看如何?”
王蒨看四下收拾得平整,围栏铁制,刷着新油,远处的三个靶子也是崭新的,也不知李意行究竟何时起身,口上只道:“郎君是有主意的人,我自然也欢喜。”
李意行将长弓交到她手上,在身后搂着她的腰身:“欢喜就好,倒是想看看夫人射礼如何。”
弓箭正是昨日被他买下的那把。
王蒨僵硬着身躯,委婉道:“……腰间有些发酸,要不明日吧。”
说话间,她闻到一股幽香,也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熟悉,旋即很快反应过来,这似乎是龙麝之香,宫中常有。王蒨听闻这香能避子,还会让人小产,终于松了口气。原来在此处等她,是这般用意。
“夫人不要试试吗?”李意行垂眼,“只你我二人,不必拘谨。”
王蒨不再抗拒他的靠近,点点头,从一旁的筒木中拿起一支箭,搭在弓上。
她年少时只学了个架子,不曾入门,更何况昨夜不曾休憩好,这会儿双臂还在打颤发抖,模样十分勉强,李意行体贴地握着她的手,帮她摆好姿势才微微松开。
王蒨松开手心的弦,那支箭刃飞出,最后稳稳落在靶上,虽不在红心,但也到了内圈。
连王蒨自己都愣怔住了。
她终于展颜,刻意与李意行贴的很近,又放了一支:“郎君再帮我。”
李意行笑着照做,唯独眼中晦暗,他盯着王蒨喜悦的脸,在心中微嗤。
这样欢愉,无非是以为自己给她闻了避子香吧?他知道她不想有孕,这段时日才一直避开自己,不愿同房,因为王蒨知晓,若是有了骨肉,他和她就再也分不开了。
李意行想到此处,心中生出无限的快意和满足,他偏不如她所愿,要与她永远在一起。
这二人各怀鬼胎,面上看着却真如神仙眷侣一般。王蒨本就天赋不错,李意行帮她搭了几回手,她已经能自己稳住准心,不再需要他了。
只是她对此事生疏,素日里又甚少走动,体虚力弱,玩了小半个时辰,胳膊就已经酸的抬不起来。
她意犹未尽地收了弓箭,揉了揉发酸的手臂:“这东西真沉。”
“实木而制,份量是要重些,”李意行把弓箭扔给闻山,带她往小山居走,“夫人如若对这些有兴致,我命人给你造一个玉雕的镂空长弓,摆在房里看着倒勉强拿得出手。”
王蒨登时想起昨日夜里的事情,霎时回绝了:“不必,多练上几回,使惯了就不会酸了。”
李意行颔首,或是一早搭弓射箭出了汗,也或许是为了洗去身上的味道,他回院子里后,便悠然去了汤池。
余下来的两日,二人都一同在后山围场,王蒨毕竟体力有限,不可能一直练习射礼。她在一旁看李意行几次三番命人修整,如今一整个后山都被改夷地平整,那些杂草不知被移植到何处。
王蒨知道杂草是被移植而非铲除之时,已不知该是哭是笑。这人的院里种着价值千金的幽兰香叶,他却因为颜色太艳,与家中景致不合,而把那东西连根拔起,随手扔在一边,可后山的一片杂草,他宁可大费周章移到别处,也因它们的坚韧而不舍得作践。
李氏公子,真担得起一句随性风流,奢靡入骨。
到了第三日,王蒨早早起身收拾,准备去常侍府上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