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蒨背对着李意行,听他陡然说出这番话,惊得面容失色。
她暗自咬住舌尖,让自己镇定。
若李意行是重生回来,发觉她那样唤她,必然会生出疑心,不会如此平静。眼前的人不过是从前的少年,她没有转身,垂首轻声:“我说梦话了?”
“嗯。”李意行的声音平缓无波。
“我是听潮生表哥这样唤你,”她笑了笑,“可能是说梦话就想起来了。”
“卿卿若是喜欢,随意唤我就是了,”他将手中的一缕墨发缕顺,已然说起了别的,“叫下人进来帮你?”
王蒨见他如此从容,悄悄松了口气:“叫乔杏进来吧。”
一早上如此惊心动魄,王蒨坐在梳妆台边揽镜自照,心中哀叹。
乔杏端着茶具进屋,见三公主愁眉苦脸,给她沏了杯热茶,又将昨夜被盘问的事情告知了王蒨。后者一脸了然,并不意外,她知道这些士族子弟心眼最多,还看不起王氏人,前世也有如此的盘问,口上是关心爱慕,心底打着却是监管窥探的主意。
乔杏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还当世子是真的将三公主放在心上了。
联姻之婚,有什么真情可言?王蒨腹诽过后,又是一阵无言,任由乔杏替她挽起华髻,插上那支玉钗。
她盯着玉钗良久,别开眼,问乔杏道:“二姐可有消息?”
乔杏捂嘴笑道:“前些日子听说一路追到敌军的老巢,将那蛮夷之辈打得落花流水,不过就算要归朝,也还得再等等!”
王蒨知道二姐这一仗打得极好,但后头那些就没那么容易应对了。
她又问道:“二姐此次率兵出征,与她一同前去的是谁?”
问及此处,乔杏却想不起来了,她原就是一个小小的宫婢,不关心朝政军事,只能大概回忆道:“似乎是……卫家的人?”
吴州卫氏,王蒨有了印象,她颔首,心事重重地往外走。
卫氏曾经也如李氏一般,世代簪缨,位高权重,但因族内大量服用五石散,风气糜烂,倒了一匹文士,从此一蹶不振,如今已落魄到要依附着谢氏一族而过活。
谢氏自诩贵族名流,当初也有不少族人染了五石散,但卫家的事情闹大,谢氏怕颜面挂不住,将那些染瘾成疾的族人连夜杖杀、抛尸,官位稍高的则对外称患了不治之症,如此无所用之不及,只为保一个世人眼前的清高美名,唯独各处士族之间心照不宣。
谢、卫两家互相依附,卫氏虽人脉凋零,但王蒨记着,这会儿有一个卫氏族人在军中任要职,与二姐走得很近,二姐对他极为信任,但后来因此被害,下场凄惨。
王蒨忧心忡忡,李意行在马车内静坐,看她发呆。
他也换了身墨色的长衫,发间的玉簪与她是一对,眉目清朗,望着她道:“卿卿在想什么?”
王蒨看了看他,如实道:“在想二姐。”
回神之后,她的眼光落在他腰间,见李意行宽肩腰细,不由暗道,士族子弟要出一两个武将确实不易,大多都追捧着李意行这样的身姿,为求名誉可以不进食,以粉敷面,甚至朱砂点唇,这样是上不了战场的。
甚至,王蒨怀疑这所谓的士族名士能不能受得住她二姐的一拳?
李意行不清楚她脑中的古怪想法,只宽慰她:“二公主捷报连连,卿卿不必担忧。”
王蒨在内心挣扎一番,变扭地唤了声:“子柏。”
他果然抬起眼,有些诧异地望向她,王蒨继续问:“潮生表哥的阿姐是哪位女郎?”
她记得,李潮生是没有阿姐的,至少同胞的阿姐不曾有,可若是说宗族里就不知晓了,李氏如今总共多少族人,就算去照着族谱数,恐怕没个几天几夜还数不完。
李意行果然道:“是他宗族的阿姐,前些日子与夫家搬来了临阳城。”
王蒨前世与临阳城的贵妇女郎们甚少来往,此刻也想不起此人可曾与她有过交谈,她佯装出好奇地模样:“她夫家?”
“她夫家是……”李意行欲言又止,垂眸委婉道,“军中常侍。”
话音刚落,王蒨顿时了然,难怪此女不好直接请帖上她府中。所谓军族之辈,就是这些贵族口中的三流寒门子弟,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虽在军中任职,众人表面上也待他们和气有礼,但在各方世家眼里只是鲁莽之徒,难登大雅之堂,一个李氏女子嫁到寒门,是给李氏蒙羞的行径。
嫁入寒门,便不再是李氏族人,此女不敢贸然相请,恐是怕触了皇家的颜面。
王蒨双手交握,跪坐在低案旁:“我还以为如何了,原来只不过是军族,若是能相请,那再好不过了。”
李意行喜怒难辨:“卿卿倒是心善大度。”
“谈不上这般美名,”王蒨坦然,“我们王氏也是从铁蹄下而来的。”
她知道李意行看不上寒门武将,生怕他忘记,又道,“父王当初金戈铁马,在马背上夺来这天下,我与两位皇姐从小耳濡目染,也会些骑射之术,使惯了这些……”
没成想,李意行不仅没有嫌弃,反倒是笑了:“卿卿知道君子六艺,我最擅哪类吗?”
王蒨凭着前世对他的了解,猜想道:“六乐?”
他沉默半晌:“是骑射。”
王蒨惊讶,前世五年夫妻,她从来不知李意行会骑射,因两朝盛行的雅致之风,君子六艺中的御、射不再受人追捧,自然也没有世家子会去学这些。
李意行见她满面不可思议的神情,心中酸涩,将她抱在怀里,缓缓道:“看来卿卿对我知之甚少……”
“我才嫁给你不出一个月,”王蒨寻了由头,底气很足,“郎君就全然知晓我吗?”
李意行嗅着她发间的淡香,低声:“那卿卿一直在我身边,我才能对你更好。”
“自然,自然,”王蒨敷衍他,“我不是许了你百年之好吗?”
骗子,满口谎话,此刻的阿蒨定然是在骗他……李意行很清楚。
少年的脸埋在她颈间,秀致的面容含了些阴沉的煞气,他几乎有些恨她了,如果他没有发觉眼前人是从前的阿蒨,是不是就真的被她骗了过去,而后远走高飞,离开他身边?他知道的,此刻的她心底一定盘算着离开。
他不能让她走。
李意行再抬起脸时,话语温柔:“你若是好奇表哥那位阿姐,午间用完膳一同去她府上一趟就是。”
王蒨掀起马车的帷幔一角:“当真?先差人先去通报一声为妙。”
她不喜欢贸然叨扰,李意行也微微颔首,叫闻山吩咐下去了。
临阳城的集市比洛阳还热闹些,李意行与王蒨下了马车,百姓们的目光纷纷抛向二人。王蒨见四周的百姓神情悠然,面上挂着淳朴的笑意,心中五味陈杂。
洛阳的百姓可不敢这样自在,即便她这个华陵公主是出名的木讷怯懦,每每出门在外,百姓们还是动不动跪拜满地,生怕她也如那些权贵一般杀人取乐。洛阳内人人自危,不敢有丝毫松懈,久而久之,王蒨也不爱出门了。
李意行身上没有官职,百姓们并不拘束,对他还算客气,有人的目光久久停在他身上不肯移开。
这倒是在王蒨意料之中,毕竟世人对李意行的向来不吝啬称赞,要用“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来形容他。直到闻山带着下人将四周哄散,王蒨才觉着清静了许多。
她出门一趟,也不是全为闲逛,而是不想整日里与李意行闷在一块儿,但李意行寸步不离跟着她,王蒨反倒更难受。
出人意料的是,她进了一家铁匠铺。
铁匠铺虽然四处敞亮,但里头的火炉嗡嗡作响,打铁之声不绝于耳,寻常的贵族女郎们绝对不会来这种地方,郎君们更不会,李意行站在门口犹豫了半晌,才跟着她并肩往里走。
店小二见进店的女子玉钗别发,裙面拖曳,华贵非凡,身后还跟着李氏的大子,顿时也明了她的身份,向李意行行礼后,又磕磕绊绊道:“小人见过……华……华……”
乔杏在一旁气道:“我们公主封号是华陵。”
王蒨瞥他一眼,只叹无奈,天高皇帝远,临阳城的百姓只知道李氏,根本就不关心皇权落在谁手中,对他们而言,李氏郎主与皇帝无二——甚至更尊贵。
李意行看了一眼墙面,他向来聪慧,猜测道:“卿卿想为二公主买什么?”
思来想去,她只有为二姐置办才会踏足这铁匠铺,李意行拧着眉,待在此处让他有些难以忍受。
王蒨颔首:“二姐捷报不断,我回朝时也该为她带着贺礼,她向来是不爱红装爱武装的。”
她看了看墙面上的各样物件,让乔杏拿下一只小小的玉色竹筒样地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说起正事,小二从善如流道:“回公主,此乃袖箭,这玉色乃是渡上去的,里头梅花状的机关处可藏六支利箭,是女儿家防身用的。”
王蒨将袖箭翻来覆去看了几眼,起初她还以为这是个玉箫呢,原来温润之下暗藏玄机,想必二姐会很中意此物,笑着叫小二送到府上。
小二为难:“公主,此物不可开刃,且这东西还需另外打磨,您手上这件是打板品,机关不可发动。”
“本宫准你开刃,”王蒨将袖箭还回去,“要打磨几日?”
“十日。”
这正合王蒨的心意,叫乔杏付了银钱,领了货单,却见李意行站在一把弓箭旁驻足凝神,她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弓箭柘木而造,通身碧亮,还镶着彩色玉石。
想起李意行所言的骑射之术,王蒨心中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