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蒨夜里用过晚膳,没吃几口就吵着头晕,让人抓了药服下,早早就歇息了。
李意行本就没胃口,见王蒨起身离开,自己也没动筷,去书房看折子。前世里繁多的政卷都看过,眼前这些不值一提,没多久,他就合上了书折,静坐在书房里出神。房里白蜡堆叠,燃成小山,亮如白昼,他的耳边还想着李潮生说的那些话,说公主可怜、过得沉闷,一字一句让李意行渐渐苍白了脸色,双眸有些恍惚无神,伸手缓缓触向吞吐地火苗。
闻山恰在此时站在门外悄声禀告:“世子,夫人睡了。”
突如其来的声响将李意行的动作打断,他看了那火光片刻,才收回手:“你去把她身边伺候的叫来。”
乔杏今夜不当差,本也要睡了,闻山去敲门,还把乔杏吓了一跳。
二人一前一后去了书房,房内亮堂堂的,世子穿着一身雪色的缎衣,乌色的发垂散而下,神色缓和带着几分笑意。
她放宽心,行了个礼,跪在地上:“世子。”
李意行望着眼前的婢子,指尖不自觉摩挲扇炳。每每他见到此人,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前世若非因为乔杏偷了钥匙,放走阿蒨,阿蒨也不会葬身于火海。
可是他不能,阿蒨会伤心的。
李意行笑道:“公主吵着头疼,你们可曾替她看过?”
乔杏连忙道:“霖儿替公主诊过,没什么大碍,喝了些药休息一夜就好。”
李意行要来了药方:“公主从前就身子不好么?”
“并非如此,”乔杏照着公主教她的,如实道,“恐是初到此地,还有些水土不适,公主身子向来康健的。”
将手里的药方置于桌上,李意行仿佛松了口气,对乔杏道:“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早些差人来报,若是看不准,便去医馆请个郎中来。”
乔杏心头一喜,谢过李意行才退下。
药方上用的都是些温补的药材,李意行不记得她前世需得喝这些东西,又联想起王蒨近些时日对他若有似无的抗拒,心头惶然无措。
半晌,他起身洗沐回房。
王蒨为了避开李意行,早就喝过药睡熟了,这会儿整个人在床榻上,时不时呓语几声。
李意行看了她许久,轻轻喊了一声:“阿蒨。”
这名字只有她的两个皇姐和父亲会用,前世二人成婚良久之后,他才改口如此唤她。
王蒨似有所感知,模糊地发出轻哼,他上前几步,颤着声音又唤道:“阿蒨……是我。”
床上的女人安静了一会儿,呢喃道:“……子柏?”她说完,有些不满被人打断好梦,但也只是翻了个身,规规矩矩合上了被子,未曾转醒。
李意行浑身发冷。
王蒨方才的语气,称呼……分明是她前世时的模样,他知道的,睡梦中的人最无防备。
诚然,王蒨这段时日装的很好,可终究是五年夫妻,日夜相处,自她走后,他又守着那些回忆撑了十几年,她的模样,他已经在脑海中描绘太多遍,一言一行都记得清楚,李意行无法不起疑。
这些时日她对他的抗拒,冷淡,小心翼翼地试探,那天夜里她满脸的泪痕都有了理由……李意行越想,面色越难看,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这场圆满这么快就碎了。
怎会如此?她怎么能带着那些回忆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他失魂落魄地凑到王蒨的身边,在静谧的夜色里轻轻抱着她与她相拥,泪水无声打湿锦被,未出月期,锦被上还缝着一个囍字。李意行很清楚自己无颜面对怀中的王蒨,她是宁愿引火自焚也不肯听他一句解释的,可是,他太想她了,想念曾经那个爱过他的王三公主,在她走后的那么多年里,他一个人已然崩溃。重生而来,他原本想与她如前世一般永结同心,他会对她更好,发生过的,没发生过的,都可以改变。
李意行隐约知道再不可能了。
他冷的厉害,钻入被褥里,抱着她又不敢惊醒她,生怕她发现一丝异样就立刻要走,永远离开。
半晌,李意行的脑中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对李意行说,必能圆满。
李意行看着怀里的王蒨,心里又慢慢涌现出一丝的盼望——那句话,会不会是说阿蒨能原谅他?
过了那么多年,还在火中遭了难,他不敢想象那个向来内敛懦弱的三公主是多恨他、多狠心,才能做到那一步。而如今她好好的,再次回到他身边,是为了给他一句宽恕吗?
李意行仿佛有了决心,慢慢又恢复如初,唯独眼中还是润泽一片,亲着她的面颊,又怕惊扰她,只能一遍遍在心中自说自话儿。
他叫她的名字,阿蒨、阿蒨。
你会原谅我,对吗?
……
王蒨翌日天未亮就醒了,她喝了药逼自己睡熟,是为了不与李意行同房。
到底是药性催发,她睡得早,醒得更早,房内阴沉沉的,李意行不在身边。
她坐起身,叫来了当差的婢子伺候,洗漱之后先是喝了两盏温茶,才渐渐清明。她虚情假意地问了一句:“郎君呢?”
婢女恭敬道:“世子一早起了身,在佛室内等夫人,说是有话儿要说。”
王蒨怪自己多嘴,面上只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自前汉后,两朝便传入了佛教文化。百姓求佛是为日子动荡贫苦,求个寄托,而这些贵族子弟求佛却不过是做个样子,攀比谁的佛像更金贵,谁的菩萨更细巧,李意行前世更是敷衍,想起来便去上一炷香,平日里若是没有那个兴致,就让下人去做,哪儿有什么诚心可言。
王蒨来时,李意行悄悄将一尊小像放入红布中,掩起了眼中的神色,朝她伸手:“卿卿起了?”
少女看着他,将手放到他掌中:“郎君叫我来,是为何事?”
李意行笑道:“卿卿嫁来之后,还不曾好好在临阳城走动过,今日用完膳,我与你二人出去看看。”
这话听着稀奇,王蒨不知如何是好,但总归是好事,她慌忙点头:“我的确还未曾逛过,何时动身?”
“用过早膳再去也不迟。”
王蒨跟在他后头,半点不曾多想。二人的早膳照例是清汤寡水,这回李意行多看了她几眼:“今日外出,卿卿多用些吧。”
概是因为有好事,故而王蒨胃口很不错,她饭量不大,吃东西细嚼慢咽,将桌上的片面汤就着碧绿的青菜吃了个干净,还多用了两个荷酥糕,吃完之后用帕子轻擦唇角。
李意行根本没动,只是看着她:“原来卿卿好甜食。”
“昨夜喝了药,今日就想用些甜的,”王蒨又饮了口茶,“郎君也用些吧。”
李意行伸手捻起一块甜糕,不紧不慢地吃了,神情很嫌弃,他向来是如此的,最不爱口舌之欲,今日不知撞了什么邪,一连用了两块。
王蒨在心中意外,面上不显,转身回房里准备更衣。
她在房内坐了半晌,进来的人却不是乔杏和霖儿,而是李意行。
他身上带着一股香味儿,手里拿着几件衣裳,恐怕是刚从衣房出来。
香是他自己制的,他每日要穿的衣裳都会用炉香薰一遍,王蒨这些日子的衣物也是如此,只是今日出门,装扮不能随意,李意行没有让下人来。
王蒨自然知道,李意行旁的兴致没有,最爱替她妆点更衣,仿佛很有成就感似的。
她的眼神落在他手上:“这是昨日刚送来的那些?”
他含笑,颔首:“卿卿来试试。”
初晨的光落在房内,李意行站在镂空的隔架旁,身上落了些淡金色的光晕,唇角嗪着温柔的笑意,朝她身了伸手。
王蒨起身,略犹豫了一番,还是慢慢解起了衣裳。
她晨起时只穿了件浅色的齐腰襦裙,拢了件外衫,活结系在腰后,王蒨伸手过去摸索了半晌,实在是很不熟稔。李意行将衣裳放在架子上,走到她身后替她拉开活结。
“卿卿……还是我来吧。”
王蒨想给自己解释:“素日里都是宫婢们帮我……”
“往后也由我来就是,”一切正如前世一般,只不过很多事情都提起了许久,李意行在她身后淡道,“卿卿是公主,娇贵些也没什么。”
王蒨没接话,活结解开之后,衣料摩挲着落在地面。
外衫与襦裙内自然还好好穿着里衣。
盛夏闷热,里衣是丝绫制的,紧紧贴着她的身子。
李意行含笑的眼神沉了几分,却什么也没说,替她穿上上襦。绣图都被他改过,明艳的红黄都染成了大片的墨色与黛色,唯有金线点缀。
王蒨挺直腰,好不容易穿完上襦与下裙,已经觉得重过头了。
这些衣料上都行满了刺绣,暗纹与明绣交接,铺在裙面上,引出一朵水莲。李意行替她裹上腰封,才拿了大袖衫,在她面前抖开。
王蒨已经无暇顾及这件外衫又是什么模样、做工,只想赶紧穿完,于是直直伸手进去,李意行替她理着衣角,修长的手拢起她的发。
他忽而道:“卿卿昨夜里睡熟,唤了我的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