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山带着人轻手轻脚地又将几箱衣裳搬到了隔间收置,临走前不忘重新给房里续上香。
王蒨和李意行对坐于低案边,左手边的小炉在烹茶,二人面前摆着大大小小的茶具,前两天他收了套水玉的杯器,这会儿要着手试一试。
见他的目光没有注视自己,王蒨才缓缓展开了信。
前世她也收到过两位皇姐的信,只是曾经年少,不知道这份牵挂难能可贵,读过之后虽有触动,也仅此而已了。如今再看,两位姐姐恐怕一个是在牢中寄信,一个是远在边关挂念。
因寄信时是为贺喜,多也是些场面上的祝贺话儿,长姐在牢中行笔,笔触匆忙,至于二姐阿翊,恐手边还有战事要商议,着墨并不多,二人的信中未涉政事,只提珍重,轻飘飘两个字,看得王蒨眼眶一热。可她顾忌身边的李意行,又赶忙把眼泪收了回去,佯装出风轻云淡的模样,指尖轻轻触着那“珍重”二字久久不敢抬首。
她好恨自己为何要平白无故再经这一遭。
许久,王蒨才合起信件,叫乔杏放到了匣子里。
李意行已经烹好茶,给她倒了一盏,温声:“二位公主都说了什么,卿卿看了这样久。”
王蒨也冲他笑:“没什么要紧事,二位皇姐祝我们二人……百年之好。”
“百年之好?”李意行想了想,“卿卿愿意吗?”
她哪里敢说不愿,岂不是拂了他的颜面?前世说过无数次的话,这会儿她只觉得牙酸,可还是不得不扮作羞涩的少女模样:“郎君这是什么话儿?自然是愿意的。”
百年之好?不用百年,只要五年,李氏就会踏破这一场美梦。
她心底微寒,李意行却凑上来亲她,这会儿在他眼里恐怕是情到浓时。
王蒨偏着脸,推脱道:“外头还有婢子……”
李意行一手撑在边上,另一手抱着她,倒也不曾强迫,只是又问道:“百年之好,卿卿答应我吗?”
“应了,我已经应过郎君了。”王蒨迫不及待地想要推开他,她还没找到避子的香丸究竟在哪里,万一这会儿有了身子就尽数完了。
李意行感受不到她的绝望,他含着她的耳垂,没有更进一步,只是不断亲吻她。
他抱着王蒨,一遍遍喊她:“卿卿。”
从前那些让他遍体生寒的回忆一股脑儿涌了上来,李意行觉得自己浑身冷得厉害,如坠冰窟,但眼前的王蒨又许他百年之好,仿佛是伸手救他一般。他双目润泽,不自觉氤氲了一层朦胧的水意,却也不想吓到她,只是又喊了声:“卿卿。”
他会对她好的,所以别再抛下他。
李意行噙着泪,身躯贴着她,虔诚地亲吻她的每一处。
王蒨不敢挣扎,抓着他的发,侧脸看着外头的明媚和煦的天光,院里倾泻了满地的暖阳,院中静谧,唯有不知来处的水声。
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发软,好像泡在湖中,分不清湖水和自己,快要溺死了。
许久,李意行才坐起身子,复又垂首在她唇边轻吻,才依依不舍地坐起身子,用指腹擦了擦嘴角的湿润,又用帕子替她擦了汗,跪坐在她身边,静静问她:“要洗沐么?”
这会儿,又是平日那个端庄规矩的李氏长子了。
王蒨平复了许久的心情,才坐起身,李意行伸手替她理了理方才被揉乱的衣襟,解开的萝裙,一件件重新打上活结,王蒨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要的。”
方才看尽春色,此刻李意行的眉眼间有一丝餍足,他吩咐人备水,自己与王蒨往浴房去。
闻山跟在后头,禀道:“郎君,行令府上来人了。”
行令典客一职有李氏把持着,大行令府上住着的是李意行的那位不成器的表哥李潮生。
李意行见王蒨已经入了浴房,才面无表情道:“那就让他等着吧。”
前账未算,不想他还能找上门来,李意行有意让他多等几刻,与王蒨洗沐之后,不紧不慢换了身衣裳,在院中走了两圈才进正厅。
李潮生等了已有大半个时辰,他也不嫌无趣,在正厅前的小院中细细观看着一颗粗树,啧啧称奇。
“这么大一颗红豆树——”李潮生看得眼红,“若是拿来酿酒,岂不是妙哉。”
李意行缓缓走到院中,见他盯着树看,只道:“表哥来我府上原是为了看树?”
“非也非也,只是这树稀奇,忍不住多看几眼,”李潮生笑嘻嘻道,眼光四处寻着,“弟妹怎么没来?”
李意行朝他缓缓一笑:“睡了。”
他骗他,王蒨没有睡,在房里看书,但李意行不太想让二人说上话儿,因此王蒨根本不知道府上有人拜访。
这会儿日头正烈,午憩过晚,李潮生想到方才他让他等着,不由了然道:“看来是我这个做表哥的来错时辰了。不过今日前来,是为弟妹呀!”
“何事?”李意行抬眼。
“前些日子的花会,弟妹去赏了脸,阿姐便有意让我引荐,”李潮生跟着他往里走,坐在凳子上,“你也知道,弟妹是公主,不好贸然相请,所以我今日来当一回说客。”
“你这司礼之官,竟称此事为说客,实在荒唐,”李意行拒绝他,“公主不见外人,你叫城中贵女们都仔细着,切勿扰她。”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怎的知道弟妹不愿?”李潮生反问他。
李意行秀致的面容上仍带着笑,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他合上杯盖,话语中有了逐客的意思:“表哥这话说的怪,公主是我的妻子,而非你的,自然是我更清楚她。”
“哎哟——”李潮生哀叹一声,为难道,“我说,子柏,子柏表弟,你也想想。弟妹不远千里嫁来临阳城,整日闷在府中,多无趣儿,多可怜啊?阿姐好心叫她去吃茶,你也晓得底下有些宗族子弟狗眼看人低,瞧不上……你还叫她避着人,岂不是更孤清?到时候弟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多可怜呐!”
李意行越听脸色越白,冷冷笑道:“公主在我身边,怎会孤清可怜?表哥自己还未成家,竟管起我的事儿了。”
“子柏……”李潮生犹豫半晌,眼神不定,望着他,“你不知道你是什么性子?公主在你身边,不提心吊胆就不错了,哪儿还提什么乐趣呀?”
李潮生只是想,这个表弟从小到大都是规规矩矩的世家子,还是个洁身自好的脾性,若真要论起夫妻间的玩乐恐怕是没有的,还不如叫弟妹出去与妇人女郎们一同投壶、打叶子。
“别过些时日,传出李氏奚落公主的风言风语来。”他说话三分真七分假,多为打趣。
可李意行听在耳中就全非如此了,他放下茶杯,连话都懒得再与他说了,直接唤来了闻山:“送客。”
可即便李潮生走了,他到底还是难消气,李意行想着他那些话,面色愈来愈苍白。
多可怜呐……呵。
他自嘲地笑了笑,缓步往内院走去。
方才洗沐过,乔杏这会儿在替王蒨擦头发,边上摆着瓶杏油,李意行看了一会儿,上前让乔杏下去了:“我来吧。”
王蒨听到他的声音,下意识坐直腰板,唤了声:“郎君。”
李意行已经拿过绸布,裹着她的发,替她耐心擦拭,她瞧他面色如常,便也没继续说话,重新往后躺着,手里的岭南杂谈翻看了大半。
李意行这才对她道:“方才表哥来了一趟。”
“嗯?”王蒨不解,“潮生表哥吗?”她与他并不相熟,为何要告诉她?
“他来打探,问你可愿日后与族中妇人一同约茶赴宴,”李意行缓缓说道,“我担心卿卿怕生,替你回绝了。”
王蒨眼中的光渐渐沉下去,她逞强道:“嗯,我嘴笨,出去容易闹笑话。”
“没有,”李意行极快的否认,叹息,“我并非为此,卿卿不要妄自菲薄。”
他将她方才的失落看得清清楚楚,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是他将她一直困在府中。李意行摸着她的发,犹豫再三:“卿卿若是想去,也成的。”
王蒨原本低落的思绪一瞬又转变为喜悦,她压抑着笑意,胆怯道:“可以吗?我不认识她们,怕自己相处不好。”
李意行沉默几刻,将绸帕收起,抱起了王蒨。
他望着她的眼:“你身为公主,她们只有给你行礼的份,怕什么?”
一字一句情真意切,听得王蒨快要当真了,她可是清楚得很,李氏的许多族人根本瞧不上她这个小小的公主。但她只是做出一脸懵懂之状:“我晓得了,谢谢郎君。”
李意行打开杏油盒子,用指腹沾了些,擦在她的发尾,又道:“我会送你去,卿卿不用怕生。”
“……”王蒨在心中扼腕,不知这人何故要做戏做的如此逼真,就算是做给旁人看,也实在是太烦人了,而她面上还要装的羞怯。
王蒨看着窗外飞过的几只小青鸟,忽而灵机一动。
她知道,李意行这样缠着她,心里头却并不喜欢她,倘若有一日他遇上自己真心喜爱的姑娘,能不能就此放过她?至少别再盯着自己,让她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细微谨慎,唯恐露出什么马脚来。
那么,李意行真心喜欢的姑娘,又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