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行并不是冷淡苛责的性子,至少面上绝不是。
多数而言,他待人还算神色缓和,唇角总是噙着笑意,只有与他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人惯是个高高在上的,面上温和是他不想失了风度,恐怕转头就能把人给忘了。他更不曾在外与谁人动怒争辩,就算发了脾性,也只是稍冷着那张秀致清绝的面容,笑意也阴恻恻的,一言不发。
王蒨悄悄看了一眼他,心道果然是生气了,生的哪门子气她却摸不着头脑。前世没有这场花会,她不清楚会发生什么,只好等李潮生作何反应。
偏偏李潮生喝多了,也是个昏头昏脑的,没注意到表弟渐沉的面色,打趣道:“好,好,子柏这样疼弟妹……那我这个做表兄的也再敬你们夫妻二人一杯。”
案桌凑的近的几人也哄笑着,口里说着贺词,杯酒交错,瞧起来还真像和和气气的一大家子。
王蒨全当看不见听不着,在场的人都知道她的性子,因此她也只是跟着李意行身边,看他与李潮生一人接着一杯,仿佛较劲似的,自己只是时不时挑些葡萄吃。
李潮生亲手酿的一大坛酒很快就用完了。
二人来之前,他就喝多了,李意行又有意激他,一来二去,李潮生醉的伏在桌上,似是睡了过去。林中众人也见怪不怪,哄声大笑之后,不知是谁带来的婢女拨起了琵琶,醉生梦死间,李意行终于和王蒨回了席位。
王蒨忙着自己清理葡萄皮,人被惯久了果然不行,要她自己动手理葡萄她都觉得费劲。
李意行坐在她身边,也不出声,见她磨磨蹭蹭了半晌,才要来了湿帕,低头抓着她的手,替她仔细擦拭。他微微低头,话语间倒听不出喜怒:“公主比传言中的聪慧不少。”
王蒨试着收回手,没挣脱开,干脆由他去了,反问道:“郎君这是何意?”
李意行的动作轻柔,将她纤长秀丽的十指都擦干净了,才抬起脸。
这一回,语气缓和了不少,甚至重又挂起笑意:“与表兄匆匆一面,竟记得如此清楚。”
这话儿听着焉酸,王蒨忍不住在心底失语。眼前的李意行是不是疯了?世家子怎么能说出这般无理、拈酸吃醋的话来,为了哄骗她,真是下了十足的血本。她只好配合道:“只不过是大婚时见过,有些面熟。”
婚前,她与族人们是见过,只不过前世没记着人。
李意行望着她的眼:“嗯,若当真如此,自然是极好。”
他扔掉帕子,又别过脸一言不发。
王蒨很熟悉这样的李意行,前世她也以为这李家大子是个心气高的,不会与她吵架,时间久了也琢磨透了,每每他阴阳怪气说上几句好话又不吱声,那就是等她去哄。
可是,王蒨没忘记自己此刻还什么都不懂呢。
她毫无负担地继续坐在案边赏景,李潮生的酒喝完了,有婢子搬过来几坛新的,没那么猛烈,闻着像杏子酒,王蒨浅酌几口,支着耳朵听旁人的闲话。
临阳城不知何时兴起养狸奴,李意行叫人打笼子也是为此。只不过贵女们都是尝个新鲜,也没几是真心爱的。
左手边不知哪个案上,一妙龄女郎对同行的姑娘抱怨道:“你瞧我这手,都是那小畜生抓的……怎么没涂药?涂了好几回,就是不见好。”
“我看看……这还肿的厉害呢,”另一个庆幸道,“我家那只倒是乖顺,就是不理睬人,逗弄她也没甚么趣味,索性让下人们关起来了。”
话音落在王蒨耳中,她暗中握着一只手,抬首眼巴巴看向一边的李意行。
李意行的怒意淡了几分,他本就不该对她如此,这时的三公主还是胆小怕事的主,自然也不够了解他,不会看出他的心情来哄他。见公主小心翼翼的眼神,他不自觉放软了语气:“卿卿这是怎么了?”
“我想把小狸奴接过来,”她凑近些与他说话,担忧道,“虽那两只并不听话,但相处久了也有感情,怪惦记的。”
王蒨悄悄拉着他的衣角,在他耳边低声:“我怕宫婢们疏忽了……”
她的气息和声音那样近,李意行忍不住想起了昨夜的温软,他移开视线,按捺住心头的涌动。他的指尖摩挲着酒杯,思索半晌后,应了声好:“我稍后修书一封,叫长公主替你照看那两只狸奴。过些时日等二公主班师回朝,我与三公主去一趟皇都,届时一同把那两只小狸奴带回来。”
提起两位姐姐,王蒨的眼神发亮,她打心底里高兴,小脸红扑扑的,一连追问了几遍:“当真?什么时候动身。”
“当真,正好要与伯父见一面,”他垂着眼睫,不愿多提。
王蒨也不关心,她回过神,哀叹道:“可是大皇姐还在牢里,修书过去有用吗?”
李意行颔首:“江善不日回朝,修书送到之时,长公主应当也出来了。”
“他呀,”王蒨了然,点点头,“那二姐呢?”
“月余时日,或许更快。”李意行忽而道,“公主对江善很放心?”
此人的名里虽带这个“善”,行事却半点不着边,是南朝出了名的专权恶宦,把持半边朝政,将王蒨的父王哄得团团转。王蒨不止一次听到王楚碧用“死阉狗”“没根的阉人”这般粗俗不堪的语句来骂江善。
然而前世的最后,江善是守着南王朝一起死的,无论他多么荒唐,也没有做出亡国卖国之举。
甚至于是因为有他拦着些,百姓的日子才有一丝挣扎的余地,毕竟,也没几个君王会比她的父亲更残虐无道了,不是吗?
李意行说的没有错,江善五日后回了皇都洛阳。
洛阳内四方势力众多,比临阳城还要奢靡入骨,只是百姓们都紧着脑袋过日子。
夏季里的石榴花开满了一条长街,江善刚一进城就收到了原本要寄给王楚碧的信。
江善读罢,只不屑道:“两只畜生也值得这些金枝玉叶记挂,罢了,咱家就替这三公主再走一趟。”
他的干儿子江喜在一旁赔笑:“干爹才刚从北方回来,歇息歇息再去也不迟。”
江善挑眉,啐了一句:“没眼力见的东西,三公主为了稳固朝政出嫁,这点指望咱家能不给她了却?岂不是个表忠心的好机遇?”
江喜摸着头,嬉皮笑脸应了两声是。
江善连官服都来不及换,重新又上了马,喜怒难辨道:“更不用说,牢里还有个更金贵的主子呢。”
……
洛阳的天牢在城郊,江善旋身下马,门口的侍卫一看到来人是个唇红齿白、长眉入鬓的宦官,连忙应了声:“江总管!”
侍卫面色惊慌,江善瞥了一眼就晓得不妙,没有说话,直直往里走。
王楚碧贵为长公主,关得倒半点不含糊,毒害皇帝无论怎么说也是重罪,脑袋还在头上已是走运。江善跟着里头的太监走到牢里,侍卫们不知在做什么,竟也没有一个领路通报的。
待走到王楚碧的牢房中,他顿时明了。
两个侍卫开了牢门,架着王楚碧,将一碗不知什么东西往她口中灌,王楚碧是绝不能从的,咬牙死死不肯开口,因而江善一路走来竟没听到她的声音。
只有一帮侍卫围在外头起哄。
江善阴着脸看了半晌,也没人发觉他的到来,他快步进了牢房,上前一脚踢在左边那侍卫的腿上:“狗东西。”
他抽出剑,当着王楚碧与众人的面直直斩了那人的头颅,鲜血飞溅,弄脏了他的官服。余下的侍卫认出来人,吓得魂飞魄散,一时之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王楚碧伏在地上,干咳。
侍卫们跪了一地,江喜递上了软帕给江善擦手。
江善随意拭了几下,又踹了踹另一个侍卫:“说吧,喂的什么东西?”
侍卫白着脸,额头上渗出热汗,不敢作答。江善皮笑肉不笑,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碗:“五石散这样的东西也敢喂给长公主,真把咱家当死人了不成?”
一旁的王楚碧缓过神来,站起身走到江善身边,指尖还在颤抖。
她的背挺得笔直,半点看不出片刻之前还被人制着身子的狼狈,伸手拿过江善的佩剑,划开了先前那侍卫的脖子。
她冷冷道:“不用问了。”
江喜在一旁,眼皮直跳,朝外头骂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滚?一群废物,饭桶!”
这些侍卫还不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此刻纷纷以为捡回一条命,四处散开。
江喜也站到了拐角处,耳不闻眼不见。
牢内,江善眯起眼看着眼前的王楚碧,问她:“公主可解气了?”
王楚碧恨恨道:“你们这些狗官贱贵一日不死绝,本宫如何解气?”
她在牢中被关押了月余,衣裳不曾换过,但她却仍然两眼坦荡,腰板挺直,江善看着她已经脏污的衣角,又瞥见她仍在发抖的手,并没有因为她的话生气,只道:“公主说的不错,可咱家这样的狗官方才救了你,若是染上五石散,公主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王楚碧不以为然:“你只是个阉奴,只要本宫一日还是南王朝的长公主,这些就俱是你的本分。你这奴才做了分内之事,只能说明你是条好狗罢了。”
“嗯,公主说的不错,咱家这种贱奴生来就是为了伺候您。”江善不怒反笑,不知话里几分真假,只是终于容不下她发抖的那只手,伸臂过去握住了她的腕间。
她没再发抖了。
王楚碧见他油盐不进,稍冷静了些许,不想再与这阉狗搭话,手上倒也没挣脱开。
江善看着地上的尸首,耐人寻味道:“谢家好风骨,见三公主嫁到李氏,造反不成就来逼害长公主了。”长期服食五石散的人是什么下场,再没有人比这些士族清楚。
王楚碧想起妹妹,面上才有了恻隐之情:“……苦了三妹,为权宜之计而出嫁,本宫也未能前去。”
江善没有接这话,只是问她:“公主在这牢中玩儿够了吗?”
他拉着王楚碧,缓缓往外头的光亮处走去:“玩儿够了,就该回去了,你的皇妹给你来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