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以仁孝著称的永泰帝亲自来到安西犒赏三军,顺便迎接立下大功的宁王回长安。
归途之?中禁军陆续绵延,御仗浩浩荡荡,貹旗林立,天威尽显。元襄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甲胄银光熠熠,和几名得?力?副手护送銮舆。
一路上本还风平浪静,不曾想刚出安西就有外邦人前来刺杀。
对方寡不敌众,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被禁军生擒,居然无一死口。
面对审问,这些外邦人齐齐指认宁王是主谋,还掏出了宁王府的令牌。
烈日之下,元衡撩帘而?出,看向元襄时眉目冷朔,胸前的团龙散发出细碎的寒光,狰狞可怖。
叔侄相望,波云诡谲。
这一刻元襄心知肚明——
故土,怕是回不去了。
随行的副将不认,逐一下马向皇帝说情,祈求皇帝彻查此事?,还宁王一个清白。
已被封为定远侯的顾瑾玄挺身而?出,小小年纪,意气风发,“陛下!人证物证皆在,势必要诛杀叛贼,就地正法!”
“小郎君好大口气!竟如此敷衍,这明显就是对王爷得栽赃陷害!”
“对!属下祈求陛下细审!”
一来二去,诸人吵得不可开交,而?元襄对此只有一句干瘪的话:“臣不是主谋。”
在元衡漠然的态度下,事?态渐渐发酵——
顾瑾玄年少轻狂,几句话就惹起众怒,几位忠心的副将为护元襄竟然对其出手,全然不顾皇帝在场。
盘踞边关多年的将士腿脚功夫皆好,厮打间尘土漫天,呛人口鼻。
“别打了!”
“陛下在此,不得?无礼!”
几位随驾重臣见势不妙,纷纷上前劝说,现场乱作一团,而?大多数人则选择了冷眼旁观。
元衡心觉到了火候,戾喝道:“放肆!朕看你?们在边关待的目无纲常了!来人,将这几位出手之?人就地正法!”
他抬手一比,身边禁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诛杀了几位对顾瑾玄叫嚣的副将,连半分反应的时机都没留。
早已看惯生死的元襄此时只觉胃气上涌,呆怔的目光扫过一具具没有生气的躯体,最后落在凄惨的宁斌身上。
宁斌对事素来沉稳,方才本就站着没动,然而还是挨了一刀,半个脖颈都砍断了……
猩红蜿蜒,死不瞑目。
半晌,元襄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忿然看向始作俑者,额前青筋随着情绪一条条迸出,“你?若想拿我,拿便是!为何要对他们下手!”
这些人,可都是陪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啊!
盛朝的江山,侄儿的龙椅,上面可都沾着他们的血!
“元衡,你?可真是……真是……”
明晃晃的日头下,元襄心如死灰,连眸子都变的混沌。
元衡与他冷漠对视,薄薄的唇轻轻张启,话音寡淡,旁人却无法忤逆:“以下犯上,罪该万死。”
日复一日,圣驾回到长安,不设帷帐,百姓夹道相迎,俱是唏嘘不已——
昔日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如今战功赫赫的宁王,竟是坐着囚车回来的。
“圣上亲自迎接,没想到他却恩将仇报,想要行刺圣上,当真是被权势迷花了眼!”
“呸!不要脸!”
“自作孽,不可活啊!都到这份上了,怎就不知足呢!”
谩骂,侮辱,偶有怅然感叹,俱是落入元襄的耳朵里。
他戴着重枷缩坐在角落里,沉沉阖上眼,不去看这熟悉又陌生的城池。
没有愤怒,心如止水,
本以为元衡会将他斩草除根,不曾想他在刑部关了几天,人就被押回府邸,终身圈禁。
离开三年多,门庭煊赫的王府如今凄凉罗雀,仆人皆被遣散,唯独留下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管家。
物是人非,直叫人欲哭无泪。
等了几天,终于等到了元衡。
他推门而入,明亮的光线刺得元襄睁不开眼,好半晌才适应过来。
昔日那个病弱怯懦的少年早已长成帝王之?相,一身衮龙袍,站在几步远的位置不动声色,威严倍出。
遥遥相望许久,元衡才轻轻吐口:“皇叔,侄儿来看看你?。”
元襄自榻上起身,揉了揉木僵的左腿,扶着矮几站起来,“你?倒是走了一步好棋,一箭双雕,可以啊。”
话到末尾,他勾唇笑起来,饶是鬓发散乱,满身颓唐,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元衡默默打量他几眼,回以一笑,“多谢皇叔夸奖,都是皇叔教导的好,让朕心绪沉稳,能忍旁人不能忍之?事?。”
他一边朝前走,一边喃喃自语:“朕本想放过你?,但朕一想到你对菁菁做过的事?,就没办法原谅你?。你?强占她不说,还逼她给朕下毒,这一切,朕都要让你逐一偿还。”
“皇叔,你?知道你?究竟败在哪里吗?”
面对诘问,元襄虚晃站着,一瞬不瞬盯着停在自己面前的年轻郎君,默然不语。
元衡纠缠住他的目光,黑眸越来越戾,“败就败在你不该拿别人的心头好当筹码。你?卑鄙,无耻,不堪为我元氏子孙。想你当初恣肆狂妄,成也女子,败也女子,这可真是讽刺。”
他眼尾流泄出的憎恨渐浓,夹杂着几分轻蔑,格外刺眼。
元襄压低眉宇,冷声道:“既然你这么恨我,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杀你?,倒是让你?解脱了,朕偏不杀你?。朕要让你活在这世上,跪在佛前日夜忏悔,抄经颂词为盛朝繁荣祈福。朕要让你看着朕与皇后两厢修好,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元衡对他笑笑,“谢谢你?把菁菁送到朕身边,你?诛朕的心,朕如今都还给你?。”
御驾离开时,一直沉默的元襄拖着病腿踉跄追出屋门,扶着门框,眸含祈求:“元衡,求你?让我见?一见?菁菁!”
伏低做小的语气让元衡身影一顿,他头也未回,滞涩少顷阔步离开了王府。
周边安静下来,偶有几只鸟雀落在枝桠上,却嫌弃清冷似的,没待多久就飞走了。元襄望着空空荡荡的内院愣了许久,适才倚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
不提也好,一提她的名字,思念如滔天巨浪汹涌澎湃,压的他喘不上气。
得?不到,忘不了。
如此活着,当真成了一种折磨。
翌日,宫中送来无数经书,元襄就这样开始了抄经跪佛的日子。他在每份经书上写?满回向,没有圣上,唯有顾菁菁和太子的名讳。
日夜漫过,只睡一两个时辰。
到了盛夏,长安的雨水出奇的多,淋漓不尽,滂沱汹涌,无人服侍的房间连被褥都是潮乎乎的。
元襄更是无甚睡意,闲下来就在案前作画,一道道线条勾勒着他心中畅想,描绘着梦中的憧憬。
这天起来,外面好不容易见?了阳光,而?经文和画作都已发了霉。
元襄把东西装在箱子里搬出去,寻到一处宽敞的地方逐一摆在地上晾晒。可惜没过多久,一阵调皮的卷风起来,刮的纸张乱飞。
每月逢一,宫里都要来人带走这些经文给陛下查验。
无奈之?下,他只能到处去捡。可他的腿脚在安西受过伤,不如往昔利落,手腕伤筋,亦使不上太多力?气,好几次没能抓住乱飞的纸张,还差点摔了跟头。
前所未有的狼狈,难以掩饰的颓丧,悉数撞入顾菁菁的眼眶。
她双手阖袖滞涩少顷,自廊下而?出,款款走走到他身边,躬身捡起脚边一张尚未装裱的画。画上少女娇艳,眉眼与她有九分相似。
元襄慌慌张张,甫一回身要捡画作,面前突然出现的女郎让他容色一怔。
钗环艳丽,婉约动人。
有那么一瞬,他竟以为是画中人活了过来……
直到熏风吹落她的一缕鬓发,他适才反应过来,捏紧手中的经文,遽然背过身去。
他无数次向菩萨祷告,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她一面,如今她来了,他却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这般光景,委实不想让她看到。
顾菁菁看出他的躲避,幽幽眸光打量着他的背影。
他腿脚真的坡了,腕子露出的疤痕像蚯蚓一样狰狞,身量清减,显得愈发瘦高,皮肤也比先前黝黑几分。
一晃几年未见,她觉得?熟悉,又那么陌生。
造作的风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将画作放在身边的石凳上,“王爷前段时日说想见我,陛下格外开恩,让我来过来看看王爷。”
等了许久,元襄才回头,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罅隙落在他面上,衬的眼眶通红,“我没有谋反,根本没想刺杀他。”
他嗓音微哑,干瘪的语气掩盖了那日的血-腥。
顾菁菁觑了一眼他那双灰暗无神的眸子,心虚地垂下眼睫。
沉默席卷而来,她放空许久,不知不觉问:“事?到如今,你?后悔吗?”
“后悔,悔的很……”
在她徐徐抬头时,元襄对上她意味不明的眼神,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笑意,“自始自终,你?都低估了我对你的喜欢。从你入宫,我没有得?到我想要的,得?到的只是无数个难眠的夜。那种苦痛滋味,我没办法描述给你?。从最初的想拥有你?,到现在能见你?一面就已知足,我的底线一降再降……”
“原来人竟然可以卑微到这种程度,就是做你?脚下的泥,我也心甘情愿。”他微微仰头,眸中盈亮在边缘徘徊,“既然落到这种境地,那为何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偏偏不能好生对你,好生呵护你?这算造化弄人,还是我自食恶果?”
听着他发颤的诘问,顾菁菁一阵失神,双手绞住朱红披帛,细声回道:“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说这些做甚么。”
“是,说这些也没用了。”
元襄自嘲笑笑,鼓起勇气朝她走近两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有人是假悔,有人是真悔。我落到今日的境地,终身将在这囹圄中度过,依了元衡,依了你?。我现在用事实证明给你?看了,我是真心悔悟,不是你说的欲。”
他微咽喉结,死寂的眼眸生出期待的浮光,“你?不要再怀疑我了,可以原谅我了吧?”
顾菁菁一瞬不瞬地凝着他,看着他紧咬薄唇,看着那两道湿痕自他眼角滑落,一滴滴浸湿他不甚奢华的衣缕。
往日不断在她的脑海中浮现,那年的春宴,那时的挣扎,破身的疼痛,流下的泪水,受尽的屈辱,一点点堆砌在她心头,堵住她的呼吸,酸涩她的眼眶。
她忍不住蹙起眉头,一双俏眼看向他时稍显凄迷,“我先前已经说了,你?我之?间……恩仇泯灭……”
模棱两可的回答,礼貌而?疏离。
元襄知晓她的脾性,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能放下介怀,还是不能原谅他。
“我知道了,可我现在只能做这么多了。”他心口钝疼,面上却温煦含笑,“回去吧,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要乱想,这都是我欠你?的。”
“如果没有挂念,那希望你?以后,永远都不要再想起我……”
就这么忘了他吧,忘掉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院中阳光毒辣,顾菁菁走过宽敞的甬道,即将跨过內仪门时倏尔停下步子,站在光下徐徐回眸。
视线紧密绞缠,可元襄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的容颜,就像他无论做什么,也换不来她的半分心意。
罢了,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撩袍跪在地上,“罪臣元襄,恭送皇后娘娘!”
朱门吱呀开启,再度关上时,连他的心门也一并尘封。
经此一别,再难相见。
这一刻他如负释重,瞬息过后泣不成声。
结束了。
一切,终于结束了。
-
永泰二十五年,春。
宫中春宴散去后,元衡将顾瑾玄留下,与他泛舟太液池上。
去年冬,元衡得了一场极重的风寒,身体紧跟着愈发虚弱,朝会经常不能主持。
此时他倚靠在船舷上,凝眸望着正直当年的定远侯,叹气道:“瑾玄,你?早已过而?立之?年,老这么形单影只也不是办法,趁着朕现在神志尚清,给你?寻个良妻成家吧。”
顾瑾玄大剌剌笑起来,露出一排皓白牙齿,“不急,臣每日忙的不可开交,太子还小,臣真真儿没功夫整一些儿女情长。”
他猛然想起什么,眉眼间浮出几分哀戚,“等入了夏,陛下的身体就能好起来了。”
“怕是难了。”元衡侧头看向不远处的蓬莱仙山,“朕的妻儿,就拜托给你?了。”
“陛下慎言!”
顾瑾玄心一惊,撩袍跪在地上。
“无妨,朕的身体能撑到现在已经不错了。”元衡扶他起来,很贴心的掸了掸他衣袍上的灰尘,“回顾往昔,朕已经知足了,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再陪他们走一段路了……”
顾瑾玄闻声,泪眼汪汪。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回到了年少时的府邸,他在内院第一次见到天颜,还傻兮兮的让圣上娶他阿姊入宫。
时光荏苒,昔日少年都已不在。
他抬袖拭泪,牟足劲说道:“陛下放心!臣就是豁出这条命,也必定保娘娘和太子安稳!”
“朕谁都不放心,就是放心你?。”元衡笑着拍拍他的肩,“早些年,朕若将喜欢菁菁的事?告诉你?,你?大抵也会帮朕的吧?”
顾瑾玄一拍胸脯,“那必须的!臣若是提早知道,一定会……”
两人没有君臣之礼,多年如一,无话不谈。
上岸后元衡回到太和殿,轻手轻脚来到龙榻旁,俯身唤着酣睡的人儿:“菁菁,天快黑了,醒醒吧。朕带你去做件好玩的事?儿。”
自从龙体欠安,顾菁菁忧思过度,整日郁郁寡欢,此时迷迷糊糊醒过来,嗡哝问道:“什么事??”
元衡温然含笑,对她卖起关子,“先不告诉你?,快起来洗漱,随朕一起来。”
一个时辰后,夜幕初降,帝后携手在太和殿的花园里种下了一株梨树。
梨树还很小,不过腰间。元衡拭去额上薄汗,看着两人的成果,笑吟吟道:“据说这颗梨树结的果实非常甜,等它长大了,我们一起尝尝,好不好?”
温柔的目光落在面上,顾菁菁顺势望去,抿唇点点头,“嗯……”
“开心点,朕不想看你?这样。”
元衡握住她的手,一节节抚弄着她的指骨,像在尽力?平复着她忐忑焦躁的情绪。
他越是这样,她越发难过,眸中很快积蓄起泪雾。
“你?叫我如何开心……”
她数次哽咽,展臂抱住陪伴她多年的夫君,“衡郎,别离开我……求你?别离开我和孩子,辰儿还小呢……”
元衡听着,心口隐隐作痛,轻抚她的后背,覆在她耳畔低声呢喃:“娇娇儿不哭,朕尽力,一定尽力多陪着你?们。”
自这天起,元衡服用的汤药多加了一倍,每日几乎都泡在药罐子里,只求能多陪妻儿一段日子,哪怕是多几天也好。
到入了冬,长安第一场雪落下时,他再也撑不住了。
一连迷糊半月,元衡的精神突然好起来,当即叫来宋湛、顾瑾玄等几位重臣,字斟句酌交代着辅政大事?。
因着前车之鉴,他特别委任了六名官员,辅佐新帝。
众人领旨,叩首谢恩,面染哀戚地退到殿外,与百官一同跪着。
白发人送黑发人,太尉宋湛泣不成声,数次昏厥过去。
殿内生着地龙,暖意融融,而?顾菁菁却如坠冰窟,手脚冰凉,全身都疼的发抖。
元衡自被衾下探出手,指尖缓缓抹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朕怕是吃不到我们种的梨了,等那些果子成熟,记得摘几个去看看朕。”
“不要胡说……”
顾菁菁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面靥上,“我才懒的去看你?……我要你?亲口吃,亲口吃……”
元衡笑她任性,转而看向眉眼酷似自己的小少年,有气无力?地叮嘱:“父皇的好宸儿,照顾好你母后,别让旁人欺了她。”
“父皇……”
元宸泪眼朦胧,跪着挪到榻前,上半身匍在他身上,“父皇别离开宸儿,宸儿还没成婚呢!父皇不是还想看看皇孙长何模样吗?求父皇一定撑下去!”
温暖的灯火下,元衡看看儿子,复又看向心头挚爱,眉眼间是数不清的眷恋和不舍,“不管朕走到哪儿,都能看到你们,一定会看到你们的……”
-
是夜,宫中丧钟响起,恭送大行皇帝殡天。
门扉紧闭的宁王府内,元襄跪在佛堂遽然一怔,短暂的沉默后,双手合十替其祷念。
许是在佛前跪久了,回想到侄儿小时候,他竟暗暗留下眼泪。
许多年前,长兄的皇子们都喜欢屁颠屁颠的追在他身后,唯独元衡不敢,总是躲在最后偷偷看他,直到被他发现才腼腆的走出来,颇为乖巧的唤他一声“皇叔”。
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但又隔着数不清的春秋。
如今的他,早已两鬓斑白。
回首一望,斗来斗去有何意义,天大的恩怨也总会有消散的那天。
元襄深吸一口气,跪在佛前诵经,好不容易才安抚下躁动的情绪。
不曾想后半夜丧钟又起,五十六下,竟是帝后齐哀……
低垂的夜幕,一颗星子都没有。院中松上落雪坠落,扑簌扑簌,发出寒戚戚的声音。
元襄跌跌撞撞的走在回廊上,冷风将眼泪凝结成冰,一霎凉到骨髓里。
书房没有生炭火,与外面一样冷寒,他咬牙流着泪,一遍遍抚过墙上挂满的画卷。
春去秋来,四?季轮转,他不知在府中关了多少年。而?那日一别后,他真的再没见过她。
他在画中与顾菁菁渡过了一生,成婚生子,幸福安乐,每日看看就已知足。
如今,他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么残忍,半分侥幸都不曾留给他。
支撑多年的信念在这一刻猛然崩塌,他心如死灰,抚着画中人的面庞泣下沾襟,“菁菁啊……菁菁……”
七日后,帝后合葬安陵。
元襄躲在佛堂为他们做了最后一次祈福,随后穿着素服回到寝房,自楠木匣子里小心翼翼拿出他珍藏多年的一缕乌发。
那大概是永泰八年的春天,云雨过后,顾菁菁疲累不已的躺在他怀里,没多久就睡过去了。
那日他心情甚好,见?她一头乌发如缎子一样漂亮,索性拿来随身的匕首割下一缕,放在指尖来回缠绕。
许是此举惊动了顾菁菁,在她睁开眼时他又惊又羞,把这一缕断发藏进袖襕,回到府中随意丢在了一个匣子里。
就这样,一直保存了十几年。
元襄不信神佛,不信天命,如今却妄图有下辈子。
他剪下自己的头发,将两人的断发编在一起,塞进顾菁菁送他的香囊,随后咬破手指,按着一本古书上的记载,在笺纸上画起和合符咒。
末了,他将符咒塞入香囊,紧紧攥在手心里,从楠木匣子里拿出一包鸩毒,融化在冰凉的茶水里。
当年他想让顾菁菁鸩杀元衡,而?这些鸩毒,恰是那时遗留。
如今,他却要靠这些鸩毒得?到解脱。
寒风自门外灌入,元襄呵出一口雾气,抱着无尽的期待饮下一碗苦沁的凉茶。
腹部很快绞痛起来,他咬牙躺在床上,双手将荷包按在心口。一息一瞬间,魂魄渐渐游离,眼前景象模糊,离他自己越来越远。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豁然开朗,如临仙境一般,隐约回到了那年春日,娇柔温婉的女郎自花树后面走出,一不小心撞进了他怀里。
她在艳艳春日里抬眸相望,花容失色,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对不住。小女……小女冒失了……”
这次他的脸上没有阴鸷,没有幸灾乐祸,有的只是温煦笑意,抚着她的头,轻声问她:“你?是哪家娘子?可有婚配?”
她没有回答,只是对着他娇羞含笑。
春光潋滟中,他唇角含笑,神志归于沉寂。
外面再度飘起雪花,零零星星,凄冷颓然。
-
三日后,宁王府的大门再度开启,新帝元宸和定远侯顾瑾玄携禁军阔步而入,遵先皇遗旨诛杀罪臣元襄。
原本顾瑾玄一人即可处置,但元辰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宁王充满好奇,非要一同前来将其正法。
一路往南走,宁王府落败萧条,枯草丛生,与繁荣昌泰的长安城格格不入。
进了宛如冰窟的寝房,众人皆惊在原地,只见身着素服的男人躺在床榻上,容色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
顾瑾玄一怔,上前摸脉察看,继而回到元宸身边,沉声道:“陛下,人已经木僵,怕是死去多时了。”
元宸微蹙眉宇,踟蹰少顷,走到榻前端详。
这人两鬓花白,面如黄蜡,饶是如此,眉眼的轮廓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英气俊朗。
遽然间,他的眼神被榻上人的手势吸引,见?其手掌覆盖着什么东西,他便壮着胆子将它揪了出来。
顾瑾玄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走上前一看,元宸手里拿着的是一个香囊。
单看针法,一定出自他的阿姊!
元宸亦认出母后的手法,忙不迭将其打开,里面装着竟然是一缕编发和符咒。
“舅舅,这怕是什么邪术吧?”他沉下脸,幽幽看向冰凉的尸身,“烧了它,这人,草草安葬罢。”
“是。”
顾瑾玄领命,让人将僵硬的尸身抬出去。
随行的禁军很快在院子里生了火,饶是元宸百般不舍,但为了父母的在天之?灵能够得?到安息,还是将荷包扔进了火力,眼睁睁看它化为灰烬,适才随着顾瑾玄离开。
路上,他打量着落拓的宁王府,好奇问道:“舅舅,宁王怎么会有母后的荷包呢?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往事?吗?”
“这事?儿啊,”顾瑾玄抬头看向天际,“说来话长了。”
“那就长话短说,朕想知道!”
元宸停下脚步,对着顾瑾玄纠缠不休。
“好好好,容臣一点点告诉陛下。”顾瑾玄甚是无奈,一边拖着外甥儿往外走,一边絮叨:“那年臣的阿姊刚刚及笄,住在靖州外祖家,不曾想啊,就此遭了殃……”
在喃喃回忆中,斑驳的朱红大门再度关闭,廊上的积雪扑簌落下,坠在青石地上分崩离析,很快化为一滩水渍。
寒冬过半。
深深春色,迟早还会来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追更到现在,顾菁菁和这对叔侄的故事终于落下帷幕拉,下本有缘再见!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