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三十三章

原是小两口在闹别扭,元襄正要离开却见拿拐杖的小郎君有些面熟,躲在树后仔细一端详,竟是西平侯之子薛眴,较之先前已经瘦到脱相。

之前他就听西平侯说薛眴身子渐好,已经渐渐能走路了,为此还对他吹嘘一番,说顾盈这门妾室抬的当真有用。

如今一看,被打的女郎就是顾盈了。

“哭,就知道哭!不能有个笑脸?”

薛眴见她哭鼻流泪,心头愈发烦躁,一巴掌扇到她的脸上。

自从嫁入侯府,顾盈就没享受到一天安生日子,好不容易熬到薛眴腿脚好一些,然而他却性子大变,急躁易怒,一言不合就要对她动手。为此她求过公婆,然而夫妻俩爱子心切,不过是随口训斥几句,并未当真管教过。

如今她嘴角流血,饶是知晓不能再哭,眼泪依旧止不住地往下流,捂着胀痛的脸蛋戚然道:“夫君,我知错了,求你心疼我一些……”

可怜兮兮的哀求清晰传入元襄的耳朵里,登时撞到心里隐秘的位置,这一刻他倏尔响起先前的顾菁菁,她总爱隔三差五对他使些小性子,他不悦,就会在床帏间卖力的鞭挞她,到最后她就会收起身上的刺,如此一样的哀求着他——

「王爷……菁菁知错了,求王爷怜爱一些……」

当初他只察觉到了驯服的快意,现在回想起来心口竟在隐隐作痛,那么娇小的身子,那日一碰就流了血,昏迷了数月才醒,先前他为何忍心下手摧残?

他如坠迷雾,不知究竟是之前的自己糊涂,还是现在自己中邪了。以后的以后,他定然不会这样对她,床帏之间本应男欢女爱,不该有那些眼泪和不适的声音……

就在元襄怅然发怔时,一声戾喝揪回了他的神志——

“你这叫知错?我说让你别哭了,听不懂吗?!”

薛眴勃然大怒,扬起手正要狠劲教训她,忽而一个石子凭空打在他的手背上,疼的他立时收回手,呲牙咧嘴的吼道:“谁啊?给小爷滚出来!”

元襄踩着话音踱步而出,阳光透过枝桠罅隙倾泻在他身上,在地下投照出一片魁梧暗影,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英气赫赫,不怒自威。

“叔……叔叔……”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薛眴瞧见来人立时傻了眼,战战兢兢的扶着廊柱起身,“叔叔,您怎么在这里?”

“路过。”元襄本不想去管闲事,然而被打之人是顾菁菁的堂妹,看在她的面子上这才出来多言几句:“薛眴,这是宫里,不得在此放肆,有什?么事回府再说。”

“是,是!”

薛眴不敢再放肆,右手撑起拐杖,一把薅住了发怔了顾盈,朝外面使眼色,方才嚣张的气?焰萎顿无形,如同见到猫的老鼠,吓的大气都不敢喘。

没想到薛眴还有怕的时候……

顾盈一阵怔然,拭去嘴角的血渍,扶着他朝宫宴走去。

路过元襄身边时,她抬眸望他一眼,目光充满了感激,而元襄却视而不见,阔步朝相反的方向行去,只留一阵清雅如木的香风萦绕在她身边。

许是被压抑久了,顾盈的心竟然疯狂悸动起来,宛若抓住了一颗救命的稻草。

先前听说摄政王风流恣肆,视女人为玩物,她还嗤之以鼻,现在想想那又如何,只要薛眴惧怕就行了。

若她能跟了王爷,哪怕没有名分,哪怕被玩弄也?好,一定能摆脱薛眴这个变态!

含凉殿后院不算大,那厢元襄继续往西边走,寻了半晌也?未见帝后的身影。今日来了不少官员和外命妇,皇帝不在,他也?离席,太久不归委实不妥。

正当他要放弃时,抬眸就见一只绘着美人像的大风筝隔着不远处青砖花墙升起,越飞越高。

风筝约有一人多高,画中美人在月下半袖掩面,俏眼含波勾人心神,正是他要寻的顾菁菁,而单瞧风筝的画工,大抵是出自侄儿手笔。

好一个雅兴,跑这放风筝……

元襄心头顿感酸涩,深吸一口气行至花墙棱窗前,顺着窗上开出的钱花孔洞朝里面看去。

院内建有依山水榭,石缝之中清流潺潺,灌木蓊郁,偶有海棠树间在其中,绿肥红瘦,倍添韵致。身着檀色圆领袍的元衡将顾菁菁拥在身前,手把手教她拉扯着线轴。

顾菁菁钗环艳丽,面似三春之桃,眸含笑意遥望着天上的风筝,“衡郎何时画了这么一个大风筝,我怎么不知道?”

“朕偷偷画的,没有告诉你。”元衡如实道:“先前你不是说,想能去空中看一看吗?朕没法子把你变成鸟儿,也?没法子把你送到天上去,只能画个风筝代替你去了。”

“那只是戏言……”顾菁菁红了脸,侧头看向?身后人,“衡郎,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这话说的温温柔柔,娇的能滴出水来,元衡顺势在她莹红的唇上啜了一口,笑道:“这还用问吗?你是朕心尖上的娇娇儿,朕当然要对你好。”

他仰头示意,“看,朕还能把它放的再高一些。”

顾菁菁乖巧回头,沿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他寻着风的力道徐徐放线,风筝越飞越高,已经快超出了周围轩丽楼阁的高度,那画中女郎若隐若现,看不真切,当真如同仙女似的。

两人笑着对视一眼,正想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不了一阵朔风刮来,绷紧的线倏然断开,眨眼的功夫风筝就脱离了掌控,飞了少许,摇摇晃晃地往下坠去。

元衡望着残留的线圈,愣道:“它……它怎么断了……”

眼见他一脸怅然,顾菁菁笑着安抚,“算了,飞了就飞了,让它追寻自由去吧。”

“那可不行,风筝上画的可是你,若落在哪里经受风吹日晒,朕会心疼的。”元衡难以苟同,将手中线圈交予她,“风筝应该飞不远,你在这等着,朕去把它寻回来。”

他心急火燎就要往外跑,顾菁菁忙往前追了两步,小嘴一瘪说道:“衡郎,我想跟你一起去。”

“这太阳大剌剌的,别挨这个晒了。”元衡回身捧住她微热的面靥,心疼道:“你看,你的小脸现在都变红了,去那边游廊坐着等朕吧。”

说完,他牵着顾菁菁来到水榭旁的穿山游廊小坐,这边晒不到太阳,还挂满着画眉等鸟雀,想来也能供她解解闷儿。

“别乱跑,朕很快就回来。”

他耐心叮嘱,复又吻她一下,适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先前还意兴盎然,这冷不丁静下来,顾菁菁倏然有些疲惫,两只手搭在鹅颈栏杆上,下巴枕住,慵懒地凝望水池里的鲤鱼。

一条条肥硕的鲤鱼颜色各异,金灿粼粼,正在水里游的欢畅,树影摇曳,和风徐徐,当真秀丽风景。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菁菁只觉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顺着握住那只留在肩上的手,回眸时俏眼流波,“这么快就找到了?”

话到末尾,她眉眼间的温切笑意不复存在,只见一袭玄色襕衫的男子站在她面前,袍角袖襕之上云海水纹稀碎生光,胸前灵蟒怒张,气?势逼人,饶是生的英俊风流,但凛冽阴狠之气?仿佛融进骨子里,不经意间就会摄人心神。

“怎么是你……”她像被烫似的收回手,忙不迭站起身,然而却被他逼入死角,只能紧靠着朱红廊柱,“你为什么在这?!”

面前的女郎惊慌失措,依旧拿一双怯生生的眸子盯着自己,元襄稍有心酸,按捺着情绪问道:“菁菁,你的伤可好些了?”

“若不好,就不会站在你面前了,我还是有事,先走一步了。”顾菁菁不想与其过多寒暄,左迈一步,顺着空隙挤出去。

好端端的怎就遇到他了?

真是阴魂不散!

她踅身就想逃,然而袖襕却被元襄拽住,只听他在身后说道:“对不起,那天是我冲动了,害你受伤,你不要生气?。”

顾菁菁一怔,仿佛听错了似的,‘对不起’三个字岂能是从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口里说出来的?

不知又想对她设什?么圈套……

“王爷说这些做什?么,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她回身抽出攥在他手中的袖襕,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既然陛下无心追究,你我之间话也?已经说开,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要再见面了。”

她本想敞开天窗说亮话,不料却刺痛了元襄紧绷多日的神经。

“我们没办法各走一边,别忘了你是因为什么进宫的,既然事情做不成,那也没必要再留在宫中了。”他深吸一口气,一瞬不瞬地看向?她愈发睁大的双眸,“菁菁,我会尽快安排你出宫的。”

“出宫?”顾菁菁难以置信,一股火登时萦绕在心间,烧的她身子发颤,“当初让我进宫的人是你,如今又要让我出宫……”

她冷声诘问:“你当真以为我会像以前一样任你摆布?”

喀啪——

就在这时,枯枝断裂的声音倏尔响起,惹得两人纷纷侧目。

元襄警觉地看向?不远处的灌木丛,正欲上前察看,一只花猫翘着尾巴从后面走出来,他适才放心,忙不迭解释道:“菁菁,我不是这个意思。”

灌木丛后,元衡蹲在地上长吁一口气,方才他一离开顾菁菁身边就觉得忐忑不安,当即折返回来,想带她一起去,不曾想就看到眼前的一幕。

他纠结少顷,抬手拨开面前遮挡的灌木,顺着树叶罅隙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游廊内元襄见顾菁菁的情绪有些失控,眼圈亦跟着泛红,不禁舒缓了语气,斟酌万千才说道:“菁菁,心里是有你的。”

“当初我不该逼你进宫,我知道问题所在了,我很快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出宫过你想过的日子。”他顿了顿,面颊难得泛起红晕,“如果你想离开长安,我跟你一起走。”

这顿深情的告白他演练了许久,亦犹豫了许久,今日才鼓足了勇气?正视自己的内心。无数个难免的夜,他经常阖眼瞎想,倘若再以这种精神头持续下去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妨就此收手,荣华富贵依旧缺不了。

那个皇位,只当他无缘吧。

然而这对顾菁菁来说,没有惊喜,只有惊吓。

和煦的春风拂过,她一双翦水瞳子瞪地溜圆,薄面含嗔道:“元襄,你疯了?”

元襄挤出一丝笑,低沉的嗓音夹杂着几分怅然若失,“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真心话……

顾菁菁垂在身侧的手徐徐攥紧,恨不得扑上去撕烂他这张不负责任的嘴。

他的心里若曾有过她分毫,也?不会逼她涉陷入宫,所谓歉意,所谓带她出宫,不过是捞不着她的身子,犯了贱性!

“我不走。”她咬了咬下唇,斩钉截铁道:“我与陛下两情相悦,不会跟你出宫的。”

她踅身往外走,没多久又被元襄堵住去路,他忍了这么久,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们两情相悦。

“菁菁,你别犯糊涂!”元襄急的咬牙,心口窝阵阵发疼,“陛下喜欢你没错,可帝王的爱没有永恒的,你们成婚马上一载,百官皆会上书请求陛下纳妃,届时无数女人涌进后宫,你觉得他还会这般喜欢你吗?”

他没耐住躁郁的情绪,扳住她的肩膀晃了晃,“元衡不过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心黑的很,连我都被他虚晃一番,你不要被他骗了!”

如他所愿,顾菁菁听到这些时容色即刻黯淡下去。

“陛下广开后宫乃是情理之中,我作为中宫自当恪守本分,他是狼还是羊根本不重要,只要他是元衡,我就会留在他身边。”她打落他的双臂,红着眼说道:“即便将来恩情不在,我宁肯老死宫中,也?不会跟这个脏男人有半分瓜葛。”

“脏男人?”元襄心觉不甘,反问道:“全天下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将来元衡亦是,为何你不说他们脏?!”

眼见顾菁菁如梗在喉,他放缓了声调:“菁菁,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女人,我已经把她们全部都送走了。我现在身边没有女人,自从你进宫,更是没碰过旁人,我……不脏……”

男人温声宠哄,携着几分讨好的意味,是顾菁菁从未见过的低顺姿态。

她心里乱糟糟的,耳畔不停萦绕着“纳妃”的声音,她一直逃避的问题被元襄不留情面的搬出来,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好,你不脏,但也?跟我这个皇后没有半分关系。”她假意含笑,“还请王爷洁身自好,早日迎娶王妃。”

这里她一刻不想再多待下去,踅身时眼泪夺眶而出。

元襄望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想追上去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再惹出那日的麻烦,咬牙问道:“顾菁菁,你这是逼我去给元衡要人吗?”

顾菁菁站在阳光下回眸,面容背着光,恰巧藏住了她脸上的泪珠,“我就是讨厌你这点,刚愎自用,狂妄至极,想得到就得到,不想要就随便送人!方才我都说的很明白了,我不会出宫的,我要留在这,我不许你去要人!”

若放在以往,顾菁菁这样对他放狠话,他一定会将她打晕直接带出宫去,而如今双腿好似灌了铅,话不经脑袋就脱口而出:“那要我怎么样,你能才许我去?”

“你在这跪着吧,跪一夜再去!”

丢下一句话,顾菁菁快步跑出了园子,而躲在灌木丛后的元衡目送她安稳无虞的离开,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他并未着急走,一如方才那般盯着元襄。

时光一息一瞬的过去,日头渐渐西斜,就在元衡失了耐心想要离开时,他说一不二的皇叔竟然撩袍跪在了原地……

震惊之余,留给他的尽是不安。

在他的印象中皇叔一直都是孤高自傲,一路顺风顺水,鲜少受挫,更别提被女人拿捏了。

如今此举,是下定决心想带顾菁菁离宫了?

少顷,元衡攥紧袖襕,离开时冷冷瞥了元襄一眼。回到宴上,福禄告诉他皇后身子乏累,提前回宫歇息去了。

他自然待不下去来,安顿好众人,找了个由头回到太和殿。

水桃告诉他皇后已经睡下了,而他心里清楚的很,这个情况下她断然睡不着。但他没有揭破,走到龙榻前替她掖好被衾,兀自退到外殿坐着,等待她整理好情绪醒过来。

一晃到了傍晚,顾菁菁才披着外裳出来,“陛下……”

这声“陛下”喊得似有几分委屈,元衡正坐在窗边榻上看书,甫一听到她的声音立马将书放下,拉住她的腕子,直接将人带进怀中。

他温柔的吻着她眉梢,“菁菁醒了,饿不饿?”

顾菁菁爬上榻,像只乖巧的猫儿缩在他怀里,摇摇头道:“风筝可是找到了?”

“找到了,已经带回来了,不过边角坏掉了,朕还得再补一补。”元衡将她凌乱的秀发全部拢在左肩,食指勾起她的下颚,眸光缱绻地端详着她,“你好像不太高兴,可是有什?么心事?”

顾菁菁的心里塞满了闷事,理不出头绪,亦不敢将之前的事情告诉他,生怕惹他身体不适。

眼见她欲言又止,元衡斟酌少顷,轻声提点她:“对了,方才有宫人说皇叔跪在了我们放风筝的园子里,也?不知为何,现在还跪着呢。”

顾菁菁闻言一怔,依她对元襄的了解,他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下跪,本是随口所言,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照做了……

当真疯了不成?

惊惧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顾菁菁全身倒寒,一时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元衡凝着她仓惶的面庞,问道:“菁菁午后可曾见过他?”

面前的少年干净耀目,宛如九天流泻而下的清风白云,眉眼之间尽是温煦关切,顾菁菁顿时失去防备,眼眶一热,遽然滚出泪来,委屈的埋进他胸膛,嗡哝道:“衡郎,元襄想把我弄出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元襄:豁出去了,本王一定得前去要人!

元衡:什么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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