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三十二回

每月逢十五就是小朝会,在长安的官员七品以上皆要进宫述职。

这天丹凤门大开,官员俱着大妆通过?冗长的御桥进入含元殿,按照文武品阶左右列队,等?候朝会开始。

通议大夫李盂安双手拢袖,侧目看向身边的兵部侍郎梁玮,故作怅然说道:“哎,没想到梁侍郎殚精竭虑二十?多载,好不容易熬到刘老还乡,没想到又逢制举,如此错失尚书一职,委实可惜呐。为官者看不清楚前路,必当官途茫茫,梁侍郎只能明珠蒙尘喽。”

两人同年入朝为官,亦算是遂安同乡,后李盂安归为摄政王一派,自然与梁玮变得不对付,这话说的阴阳怪气,梁伟却不以为然,回道:“大夫此言差矣,为官者鉴天地日月,往上对得起江山社稷,往下对得起人间良心便可,既如此,尚书与侍郎又有何差异呢。”

李盂安见他摆出读书人的清高意态,轻蔑冷哼道:“竟知说这些穷酸话,没差异你来当甚么官儿,也不怕祖宗嘲你。”

“祖宗自明我心?,怎么会……”

元襄与几位公侯站在首列,清晰听到后面两人的谈话,他最厌恶招摇祸事之人,若在往常定要训斥一番李盂安,然而今日却有心?无力,任其在后面唇枪舌战,引得同僚纷纷侧目。

不多时,人群中出现些许骚动,只听有人兴奋道:“太尉大人!今天是吹了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元襄一怔,回头就见宋湛携司空唐达、司徒王癸跨门而入,三人俱着紫袍,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他面上一沉,登时警觉起来,这几个老头多年未进朝堂,如今突然出现,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面对同僚的殷切慰问,宋湛一一作礼,“今日新官任命,老夫过来瞅两眼,兴许能有什么好戏看呢。”

“是是是……”

此话一出,有人欢喜有人愁。

多年被打压的三公一派立时像被注入了新鲜血液,各个儿打了鸡血似的,精神抖擞起来,而摄政王一党却是敛眉肃容,偶有轻蔑,偶有忧虑。

待三公行至首排,元襄微蹙眉头,眸色冷冷地看向宋湛,“太尉来了。”

“王爷别来无恙啊!”宋湛笑吟吟端详着他,“有段日子不见,怎么这般憔悴了?”

元襄懒得理会他,他却饶有兴致的说:“听闻前些时日王爷把后院的美娇娘都送人了,可是要准备迎王妃入府了?”

元襄听罢,再难保持沉默,恶狠狠瞪他一眼,“太尉年事已高,没想到竟然这般爱嚼舌根,可是随你夫人?”

宋湛对他闲适笑笑,阖手凝向前方,谁都没有再说话。

待时辰一到,元襄宽袖轻震,正欲出列主持小朝会,余光忽而瞥到偏殿仪门,不知何时御仗已经整齐而入。

“陛下驾到——”

伴随着福禄的通传,两名内侍持雉扇在前,其后跟着容色清隽的少年和大监内侍各六人,齐齐登上御台。

含元殿登时变的鸦雀无声,文武百官皆是怔然,没人想到深居简出的永泰帝竟突然上朝了,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宋湛目送元衡坐上雍容的龙椅,面含欣慰笑意,随后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元襄。

元襄愕然盯着龙椅上的少年,不过?须臾心头便有个大概,今日公布殿选任命,想必侄儿也是为此来的——

看来上次的豪言壮志,并非只是说说。

他皮笑肉不笑道:“陛下今日怎么有空来上朝了,可是龙体?见好了?”

元衡在龙椅上正襟危坐,翼善冠下容色肃正,少了几分往昔的文弱之气,淡声道:“这些年多亏皇叔替朕分忧,再加上前些时日天降祥瑞之兆,朕的身体忽然就养好了一些。怕皇叔再过?劳累,朕自是不敢懈怠,便马不停蹄的过?来上朝了。”

他顿了顿,眸色意味深长,“先前未来得及通知皇叔,皇叔对此没意见吧?”

幽幽话音落地,几十?双眼睛齐齐看向元襄,谁人不知皇帝罢朝乃是出自摄政王的手笔。

元襄微微攥拳,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侄儿,这哪是没来得及通知,分明是为了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也不知这城府究竟是太尉教的,还是侄儿藏起来的……

这么想着,他眉眼愈沉,不以为意道:“既然陛下龙体?渐安,上朝乃是天经地义,臣怎会有意见呢。”

“那便好。”

元衡释然的吁出一口气,扬手示意福禄。

福禄领命,拂尘轻甩上前两步,声如洪钟道:“上朝——”

这般礼制多年不见,百官皆跪,山呼万岁,各自心头都泛起嘀咕。

陛下和三公同天回朝,看来先前那些风言风语都是真的,朝中那点微妙的平衡早已不复存在——

这是要变天了。

朝会开始,顾霆之作为吏部尚书,循例宣念殿选入举名单,依次是任命官位。

末了,元衡问道:“对于殿选任命一事,诸位爱卿有何异议吗?”

“回陛下,臣有奏!臣要弹劾兵部尚书候选官员,廖清!”顾霆之将弹劾奏章交予福禄,肃然道:“殿选结束后,吏部循例考察候任官员,发现廖清在任隋安刺史时有买官卖官,私营取利之罪状,更有甚者还携其两位侄儿……”

顾霆之将廖清的种种罪状托盘而出,同僚听罢皆是惊诧不已。

殿选名单出来时,大家心?头都有了明灯,廖清外放多年,近几年一向跟摄政王走的很近,恰逢朝廷制举,考选官职又是兵部尚书,有摄政王在,此等重任并当落入他手。不曾想中途蹦出来个顾霆之,先前其一向中庸,鲜少参与党争,如今一举怕是准备公开维护圣上了。

想想似乎合情?合理,毕竟顾霆之现在可是国丈,哪有丈人不维护女婿的道理?

待顾霆之一举奏完,太尉宋湛和司空唐达复又参了廖清几本,颇有墙倒众人推的意思,诸多罪状,桩桩件件铁证如山,尚在宅邸等候委任圣命的廖清罪名算是坐实了。

“没想到盛朝竟还有如此贪心?之官员!”元衡眉峰攒起,面色不愉的看向元襄,“皇叔,此人如何处置?”

廖清在外道那些破事元襄自然知情,只不过?一直挂念顾菁菁,无暇帮其磨平,又没料到太尉和侄儿会忽然将苗头对准廖清,如此一来,倒让他们捡了个大便宜。

丢兵损将,元襄心?生恼怒,然而却又不好发作,只能吃个哑巴亏,沉声道:“廖清为官不端,自当要按照盛朝律例处置。”

“好。”元衡未等他发话,率先说道:“兵部尚书一职暂由梁玮担任,至于廖清……”

他阖上奏章,手一扬,明黄色的奏章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跌落在大殿雕龙绣凤的毡毯上。

“押入刑部候审,若证据确凿,诛!”

圣意已下,一分半点情面都不留,下朝后百官唏嘘不已,这把新火烧的人人自危起来。

西平侯薛远清快步追上元襄,小声提醒道:“贤弟,这局势对我们甚是不妙啊!”

“不过?折掉几根羽,有何可怕的,你我只要做好份内之事就行。”

留下一句话,元襄兀自回到延英殿,等?到午后政务奏章才送到这边来,上面已有皇帝的批注,只等他过?目便可。

皇帝的夺权之心?昭然若揭,如此也好,省了他不少麻烦,自从顾菁菁进宫,每当看到堆积如山的奏章他就会头疼欲裂。

元襄简单看了几眼批注,见无甚大事,便离开延英殿,借故前往太液池畔。

初冬时节,太液池畔红叶翩翩,三山伫立,景致盎然,不时有钗环艳丽的宫人袅袅路过,偶有两个大胆的偷偷觑向这位年轻的王爷。

元襄视而不见,像往常一样在坤元殿附近驻足流连,朱红殿门依旧紧闭,周围有禁卫严防死守,而他只能隐在暗处望眼欲穿。

顾菁菁就在里面,可他却无计可施,这种无力感如同蚂蚁一样噬咬着他。

有时侄儿明知他在外面,不驱逐亦不理会,像是在逼他硬闯,好给他套上一个谋反的罪名。

他自然不会上当,唯有耐心?等?待时机。

不出一会儿,圣驾来到坤元殿,元衡下銮舆时朝他这边觑了一眼,寡淡的目光冷如寒风,带着几丝轻蔑,步子未停,直接走进了殿内。

这月余来,他察觉到了皇叔的一些变化,对方无心?朝政,日渐消瘦,而那些不停送过?来的药材和偏方全被他扔出了宫门。

他素来敏感,稍加揣测就知晓皇叔心?里或许还是有顾菁菁的。皇叔来找他质问时,他避之而不,透过窗棂窥望,亦在对方急躁的表情中读出了悔意和担忧……

这种不应存在的情?感让他对皇叔恨之入骨,先前皇叔辱她,伤她,那这份迟来的深情做给谁看?

恶心他吗?

皇叔全然忘了,顾菁菁现在是盛朝的皇后,是他的侄媳、

既然皇叔愿意偷看,那就索性让他看个够吧!

他和皇后以后恩恩爱爱,日日夜夜,都要让他看个够!

这么想着,元衡眸中掠过?一丝不屑,褪掉挺括的龙袍换上常服,盥洗后进入内殿。

水桃正替顾菁菁按揉小腿,甫一见到皇帝进来,正要行礼却被对方用手势止住。她旋即领命,躬身退到外殿守着,只留帝后两人在内。

“菁菁,朕回来了。”

元衡坐在榻沿处,在她粉泽的唇瓣上轻吻,接替了水桃方才的活计,小心翼翼替她揉着小腿的肌理,“今日颇有成效,顾尚书和老师一应一和,算是成功打压一下皇叔的气焰,往后,咱们会越来越好的……”

入了腊月,长安城银装素裹,大明宫亦是肃清萧瑟。

就快要道正旦大朝会,元衡想带着顾菁菁一起参加,然而她却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每个日夜帝后相守,唯能听到她一两声含糊不清的梦呓,或笑,或哭,惹得他跟着双眼泛红。

十?五这天,元衡来到大角观替皇后祈福,一直待到晌午才离开。

接连忧虑让他的境况亦不太好,入了冬便咳嗽不止,本想先回去服药,不料宋湛和梁玮等几位官员突然进宫,有要事与他商议,御驾只得先赶往紫宸殿。

入了殿内,宋湛几人早已侯着了,福禄替元衡褪去狐裘大氅,兀自退到外面。

元衡坐在案前,抬手抵唇咳嗽两声,问道:“几位爱卿有何要事?”

梁玮呈上奏章,回禀道:“陛下,安西发生内变,节度使杨精国诛杀了督军刘申,说其通敌叛国,对此先斩后奏,现在已是死无对证。”

话音落地,元衡不免一怔,打开奏章浏览了一番。

这位被诛杀的督军刘申他并不熟悉,但?杨精国倒是熟稔,骠骑大将军携领安西节度使,他的儿子杨峪便是顾菁菁先前的未婚夫婿。

刘申通敌叛国的罪状写的一清二楚,但?证据却寥寥无几,元衡将奏章扔在桌案上,抬眸问道:“刘申既已伏法,那便算了,你们可是觉得其中有不妥?”

宋湛道:“回陛下,当年杨家驻守安西,老臣心觉不妙,遂禀明先帝指派督军过?去,刘申乃是河西调派而去,为人老实本分,断然不会——”

他话没说完,福禄慌慌张张的冲进来,“陛下!皇后娘娘她醒了,她醒了!”

坤元殿内,顾菁菁只着中衣倚靠在软垫上,放眼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宫殿,头后的伤早已没了痛感,但?感觉却昏昏沉沉,抬头都觉得费劲。

翠儿站在一旁喜极而泣,水桃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着:“娘娘可算醒了,当真急死奴婢了,这都腊月天了……”

腊月了?

顾菁菁有些发懵,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昏厥之前,依稀记得元襄想拉她却没有拉住,她的头磕在了嶙峋的太湖石上,这一下子,竟然昏迷了这么久吗?

她睁着一双混沌的眼眸看向水桃,开口时嗓音有些沙哑:“陛下呢?”

“陛下早前去大角观替娘娘祈福去了,中途太尉进宫,现下应该在紫宸殿议事。”水桃将这些时日宫中的变故如实说与她:“自打娘娘受伤,陛下就与摄政王撕破了颜面……”

顾菁菁一字不落的听着,空洞的心?口逐渐有了知觉,想到元衡一直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心?脏紧跟着痛到窒息。

还好老天保佑,她没有因此而殒命……

不过?多久,太医火急火燎的进来替皇后请脉,还没来得及叮嘱什么,一记绯色身影自殿外匆匆而入,不听使唤的腿脚绊在门槛上,踉跄几下,噗通一声扑倒在地。

“陛下!”

“陛下小心!”

福禄和翠儿连忙上去搀扶,而元衡却打落他们的手,迅疾起身来到床榻前。

因着许久未晒过?太阳,榻上的女郎肤白似雪,身量比先前清减不少,一头乌发凌乱垂下,斜斜靠在软垫上,双眸哀然多情?地望着他,宛若一朵霜打的娇花。

“菁菁……”

元衡如置身在梦境之中,发颤的双手轻轻拂过?她的面颊,温热,滑腻,带着活灵活现的气息,一霎让他热眶盈泪。

“太好了。”他紧紧抱住她,恨不得将她融入在骨血之中,颤声道:“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朕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耳畔细语如酥,顾菁菁还有些浑浑噩噩,只觉他的泪滴落在自己的肩胛上,炙烫,火热,携着难以言说的思念。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她阖上眼,抬手环住他的腰身,回忆着支离破碎的梦境,“我梦到和你出宫游玩,那里太美了,我都不想醒过?来……”

历经生死的两人如久别重逢,千言万语憋在心头,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说完的。

元衡忍住想要亲吻她的冲动,责令太医再次诊脉,反复确认皇后已无大碍,适才放心下来。

因着许久未曾下地,顾菁菁肌体?虚弱,每走一步都觉得脚后跟宛如针扎一般,恰逢隆冬时节,元衡舍不得她出去挨冻,这年的正旦大朝会她还是错过?了。

这是两人成婚以来举办的首次大朝会,顾菁菁心觉遗憾,而元衡却宽慰她要以身体?为重,往后他们还有好多好多年,还能做很多很多的事。

直到开春的四月宫宴上,顾菁菁才首次露面,立时击碎了外面帝后不和的流言蜚语。

这天春意盎然,含凉殿外绿柳拂动,幔帐朦胧,矮几设列其中,坐满了穿戴雍容的宾客,觥筹交错间钗环珠佩叮当作响。帝后二人在御帐内比肩而坐,温柔的眸中只有彼此,一时间羡煞旁人。

元襄坐在席间首位,饶是面不改色,眼神却止不住向顾菁菁那边窥伺,这是她醒来后,他第一次见到她。

她今日身着宝相纹的齐胸襦裙,外罩蜜色大袖罗衫,在元衡的悉心?照料下病态全无,一张鹅蛋脸红润如酥,远山黛眉下眸似点漆,嫣红的唇饱满丰泽,一瞥一笑间尽是柔情?蜜意。

所谓温柔如水,不过?如此。

夜夜入梦的女郎此时就坐在御帐内,直愣愣勾住了他的魂儿,让他移不开眼眸,曾经无数次逃避的想法再度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想要她,想要她回来。

她身上的每一寸都是他抚弄出来的,既然不能成事,何故再将她留在元衡身边?

短暂的失神后,待元襄再抬眸去看,帝后已不知去向。

宫宴尚在进行,两人应该走不远,他斟酌些许,紧跟着离席去寻。

这厢刚走到后殿花园,倏尔听有女人的啜泣声,惹得他心?头一惊,不禁循声去探察。

只见一处依山的水榭旁,衣冠华贵的年轻郎君坐在连凳上,手头拐杖不停敲打在女郎身上,嘴边叱道:“你是真的笨,那张二郎劝我喝酒,你就不会抢来饮了?不知道我现在要忌酒吗?”

那拐杖打在女郎的腿弯处,惹得她哭哭啼啼的求饶,“夫君莫怪,是我疏忽了,下次,下次我绝对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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