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之下,少年目似寒星,毫不客气的盯着金吾卫,颇有万夫难敌的架势,就连龙袍胸前和两肩的团龙亦跟着活灵活现起来,细碎生光,露出狰狞可怖的獠牙。
饶是王爷交待,不许旁人进去,但此情此景却让在场的金吾卫不敢再造次,他们鲜少见到圣驾,更未见过勃然大怒的天子,尤其见到紧跟的羽林军时,金吾卫们面面相觑,随后恭顺地跪在地上。
若再阻拦下去,那可堪堪称为谋逆了……
这?等大罪他们岂敢当?为首之人忙不迭告饶:“卑职也是为了龙体着想,还请陛下赎罪!”
“滚——”
元衡怒不可遏,一脚踢在这人的肩胛上?。
因着有沈磬岩在,金吾卫与摄政王有勾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此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料这?些人竟敢在大明宫公开禁锢皇后!
翠儿求救的话在他耳畔不停萦绕,他心系皇后,当下顾不得跟这?些小兵小卒纠缠,让羽林军将众金吾卫看守住,宽袖一震,疾步赶往院内。
这?厢刚跨过月洞门,元衡立时愣在原地——
几步之遥的地方,魁梧高大的青年郎君怀抱着一位昏厥过去的女郎,女郎头部渗出的血已经将他绯色的袖襕染得乌黑。
“菁菁……”
暖熏的天,元衡遽然瞪大眼,如遭晴天霹雳,疯了似的冲到元襄面前,夺过他怀中的女郎。
元衡抱着不省人事的顾菁菁跪在地上,掌心拂过她的后脑,摊开?一看,上?面沾满了粘腻黑红的血渍。
“皇后……皇后!”
他颤声唤她几声,然而却是徒劳,难怪他出去之前满心不安,没想到等待他的却是这种结果!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去主持殿选!
什么西北军务繁忙,八成是个支开他的借口!
元衡抬眸看到元襄脸上的巴掌印,立时明白了什么,一阵痛彻心扉,他沾满血污的手?使劲攥紧,“你……你对皇后做了什么!”
少年的诘责声嘶力竭,满载着愤慨和悲凉,通红的眼眶眸光冰凉,透人心骨。元襄垂眸睇着他,明明心不畏惧,但却如鲠在喉,不知对此作何解释。
他并非想伤她……
眼见顾菁菁的面皮愈发惨白,元襄心急如焚,更是一点解释的欲望都没有,对着侄儿吼道:“废话少说!快传太医!”
元衡适才反应过来,抱紧怀中的顾菁菁喊道:“传太医!传太医——”
皇帝的话传出去,现场顿时变的一片混乱,内侍简单替皇后止了血,随即小心翼翼地将其挪到最近的坤元殿。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郭院判领着当值的太医俱是赶了过来,但见皇后伤重昏迷,即刻将在场诸人请了出去,唯留皇帝和摄政王在外殿。
里面躺着的人在包扎伤口,留在外面的叔侄皆是心事沉沉,焦躁不已,好不容易才等到郭院判唤人:“陛下请进。”
元衡如临大赦似的,几步冲进了内殿。
元襄只能留在外殿,负手?来回踱步,不时往里面窥去,因着帷幔遮挡,却是什么都看不清。
没过多久,里面传来元衡愤怒到极致的声音,夹杂着无法掩饰的颤抖:“闭嘴!给朕救!”
元襄察觉道了危险的气息,登时顿住步子,直到元衡挑幔而出时,快步上?前问道:“菁菁怎么样?”
元衡停在他面前,布满血丝的眼仁里噙着一丝清凉泪线,强压情绪说道:“皇叔请回吧,这?边用不到你。”
这?般冷漠和排斥让元襄怒火中烧,“我问你,菁菁伤的如何!”
“菁菁?那是朕的皇后,你凭什么叫她菁菁!”元衡忿然注视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皇叔,朕懒的去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仅凭皇后重伤之事,朕就可以问你的罪!可朕不愿拿着皇后的声誉当筹码,朕要她清清白白的活在这个世上?!”
长期积压在心口的郁躁登时没了禁锢,元衡朝前逼近几步,病白的面容在怒火的驱使下显得愈发阴戾,“皇叔所做的那些龌龊事,朕全部知情,如今不妨说个明白,若皇后安稳无虞,从此以后,你与朕之间的争斗不要再掺杂女人,若皇后有恙——”
“朕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血洗朝廷,你和你的党羽朕都要连根拔除,一个不留!”
话到末尾,憎恶,痛恨,哀然在他面上显现的淋漓尽致,还有帝王信誓旦旦的威仪。
昔日的小病猫弹指间变成了想要咬人的老虎,有那么一瞬间,元襄似乎看到了皇兄的影子,也如这?般绝然狠戾。
今日他敢进宫质问,自是不怕被问罪,无数嘲讽的话涌上?心头,然而想到顾菁菁,俱是被堵在喉咙里。
听侄儿话音的意思,她似乎伤的很重……
“我要见见她。”
说着,他就要往里面冲,然而却被元衡用身体抵住,这?一下力道极大,惹得他肩胛生疼,不禁后退了两步。
“放肆!”
元衡挡在他面前,誓死不让他进去,红着眼对殿外吩咐:“传朕旨意,封禁坤元殿,无诏不得入!不论官阶,不论身份,违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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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宫中急召顾霆之觐见,待其来到坤元殿,见到床榻上头缠白纱、昏迷不醒的女儿,立时瘫倒在地。
元衡一直陪在顾菁菁身边,衣冠都未来得及换,赤黄龙袍已变得皱皱巴巴。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他的挚爱竟会伤的这?么重,太医已然尽力,剩下的只能靠天意。
他幼稚的认为这?或许是个荒诞的梦,然而撕心裂肺的疼却残忍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他的菁菁命悬一线。
而这?一晚,决定着她的去留……
眼见皇帝哭肿了双眼,仿佛又?回到先前病恹恹的模样,宋湛于心不忍,斟酌万千,进来劝道:“龙体为重,陛下万万节哀啊!”
“节哀。”元衡徐徐转过头,难以置信的睇他道:“朕的皇后还没死,你就让朕节哀?”
他的眼神了无生气,如同一潭死水,落在身上?竟让人莫名心悸。宋湛如同被扼住咽喉,赶紧撩袍跪地,“老臣失言!”
元衡戚然看他一会,起身行至外殿。
司空唐达奉命,早已将皇后所经之事俱是说给了顾霆之。顾霆之一时难以接受女儿被摄政王挟持逼迫,伤心忧虑之下差点昏厥过去,受到圣上格外开?恩,服用保心丸后斜躺在软榻上,连连嗟叹自己愧对女儿,对不住夫人的临终嘱托。
这?厢见到皇帝清瘦的身影出来,顾霆之艰难地爬起来,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的劝道:“陛下珍爱皇后,乃是皇后的福气,但还请陛下以龙体为重,好替娘娘做主啊……”
因着此事,陛下与摄政王已然撕破脸面,朝廷那点表面的和谐怕也不复存在了,眼下女儿能依靠的,唯有陛下了。
外面夜幕低垂,连颗星子都没有,元衡凝眸望着丈人,只觉心身俱疲,说话时嗓音沙哑,亦变得有气无力:“顾尚书是不是好奇,朕为何这?般难过?你只看到了菁菁正位中宫不过半年多,却不知朕偷偷喜欢了她好多年,好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在一起了,朕还没死,她就要没命了……”
“朕喜欢这么久的人,就这样被旁人践踏,何其可恶!”
话到末尾,他遽然变脸,泄愤似的拉歪了一侧的鎏金宫灯,白鹤坠地,折断脖颈,灯烛熄灭,光影黯淡。
在场的命官与太医齐齐跪下,忙呼道:“陛下息怒——”
“是朕疏忽了,是朕没有护好她……”
元衡用力捶着作痛的胸口,饶是抬起眸子,却也止不住眼泪簌簌落下,过往化为无数绵针,一点点往最?疼的地方扎。
曾经死去的鸟雀,到现在昏迷不醒的挚爱,他珍视的一切似乎都得不到善终,这?次依旧逃脱不掉这?个魔咒……
而这?一切,全都拜他的皇叔所赐!
元衡忍无可忍,“噗通”一声跪在诸官之前,扶着宋湛的肩,清瘦如竹的指尖将那绯紫官袍捏出无数褶皱,“老师……朕等不及了,朕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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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元襄宿在延英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的一宿未眠,心脏仿佛被利刃剜掉一块,疼的他喘不上?气,他从未想过,他竟会如此在意顾菁菁的死活。
他像个疯子一样对着空气又?求又?拜,不时又打自己两下。
他分?明知道顾菁菁的脾性,倔劲上来如同一头犟牛,他亦不缺少这?一颗棋子,既然事情不成,把她哄出宫便是,何必再刨根问底的质问她为何要背叛自己,惹出这些祸事……
方才也是他突然糊涂,一下子钻了牛角尖,所谓背叛不过是女儿家对朝廷争斗的恐惧,他早也想过,又?何需在意?
茅塞顿开后,元襄的心却更加疼了,悔恨塞满胸臆,憋的他难受至极。
他忍不住深吸几口气,徐徐攥紧袖襕,望着外面墨黑的苍穹低声呢喃:“顾菁菁,你好好的,我带你出宫……”
好不容易等到天光初绽,一夜丧钟未响,元襄适才稍稍松口气,瘫坐在案前,一夜之间如同换了个人,憔悴至极,下颚亦生出了青色的胡茬。
往后半个月,大明宫一切照旧,仿佛什么意外都没发生过,唯有坤元殿的朱门始终未开过,皇后受伤之事严防死守,知者少之又?少。
自从那日对峙后,元衡一直守在坤元殿,未曾与元襄再碰过面,而元襄却清楚的很,从金吾卫副统领沈磬岩酒醉渎职被问责后,朝廷已经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了。
他的侄儿,当真要与他决裂。
罢免沈磬岩并非是个意外,侄儿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明他谋害了皇后,只能先拿沈磬岩开?刀,继而整治金吾卫。
这?里面,怕是少不了太尉的手?笔。
他心里如揣了明灯似的,然而却拿不出精力应对,顾菁菁虽没有性命之忧,但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委实让他坐如针毡,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收罗良药偏方上。
可惜送进宫的东西全被拒之门外,压根儿到不了顾菁菁那边,为此他找过元衡,无论说什么,对方都是避之不见,到头来只有他兀自恼火,急的嘴角都烂了泡,只能告病在家修养。
一晃到了十月十五,小朝会上?要公布殿选最?终的人选,逐一任命。
元襄这?天起了个大早,刮去乱生的胡茬,整顿好仪容时还没有忘记那个让他心惊胆战的梦,梦里又?回到出事的那天,顾菁菁的血怎么也止不住,染红了他的衣缕。
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元襄沉沉叹口气,茫然看向铜镜,镜中的自己消瘦了一大圈,两颊凹陷,眸子亦不再有神采,仿佛被不知名的妖怪吸光了精气。
原来这就是担心一个人的滋味么?
果真,男人的心里就不能有女人的存在,一旦被女人占据,连他都觉得不认识自己了。最?为致命的是他明知这样不对,明知这样对他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然而当情绪崩溃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理智都要让道——
他失控了。
不多时,宁斌在外面叩门,“爷,可以走了。”
元襄一回神,浑朦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戾,不论如何,今日绝不可出岔子。
与此同时,坤元殿亦忙活起来,内侍们伺候元衡洗漱,用完膳后替其换上了挺括的龙袍,戴好翼善冠,随后退出殿外等候。
时隔近四年,今天是元衡再次上朝的日子,而这?一切他的皇叔还蒙在鼓里。
他懒得去想皇叔在小朝会上?见到他时会有何种反应,而是走到床榻前,轻轻握住了那只柔若无骨的手?。
顾菁菁已经昏迷月余,还未有醒来的踪迹,他亦守了月余,每日都替她擦洗身体,按揉筋骨,他相信只要她还活着,就总会有醒来的那天。
他心怀怨怼,如此,却也只能知足。
“菁菁,朕好想你,你快点好起来,陪朕说说话。”他俯身在她额前轻吻,低声呢喃:“朕要去上朝了,等你睁开?眼时,一定让你看到不一样的大明宫,朕绝不会再让旁人践踏我们……”
福禄自殿外进来,提醒道:“陛下,到时候了。”
“等着朕,朕忙完就回来。”元衡深深凝她一眼,黑眸沉沉尽是痴缠,适才起身离开坤元殿。
殿外朝阳初升,御仗早已等候多时,宝顶华盖,幡龙锥凤,衬着朱墙琉璃顶,气势如山,让人望而生畏。
福禄猫腰将元衡送上?銮舆,手?头拂尘一甩,扬声道:“起驾含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