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衡郎”唤的元衡魂不守舍。
他往后退一步,含蓄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窘迫,支支吾吾地解释道:“那个……不是我想来这里的,我本想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都是福禄瞎打听,你可千万别误会……”
福禄颇有担当的站出来,“娘子,或许旁人以为是奴想出来厮混,这才告诉奴这种地方。是奴闹出笑话了,跟咱们郎君无关。”
“原是这样。”顾菁菁茅塞顿开,莞尔笑道:“先前菁菁还纳闷,为何衡郎要约菁菁喝花酒,这下倒是闹明白了。”
元衡怅然叹气,“是我疏忽了,不如今日先回,容我再另寻他处。”
年关将近,顾菁菁好不容易把皇帝约出来,自是不能放弃这个所谓的增进感情的机会,否则不好向元襄交差。
他早已嫌她行事散漫。
“菁菁不想回去。”她微嘟红唇,好奇看向芙蕖轩里面,“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去里面看看罢。”
元衡愣道:“这有些不妥……”
“妥。”
缘着日久的书信交流,顾菁菁胆子大了些,柔若无骨的手拉住他的宽袖,轻轻晃了晃,用一双清透纯澈的眸子凝望着他,“菁菁今日可是刻意穿了男装,岂能枉费?”
元衡只觉身边人软绵绵的,娇憨的模样让他的骨子酥了半边,滞涩些许,只得硬着头皮待着她进了芙蕖轩。
老鸨热情地将他们请上五楼上房,一套至臻筵宴安排上,另还叫来几位身姿妖娆的倌娘作陪。
她眯着笑眼道:“诸位郎君,咱们的头牌今日被人定了去,这些都是上乘的清倌儿,全部给您们叫来了。”
元衡被香风熏得头昏脑胀,忙不迭回拒:“不必了,我们只是在此谈会一番,不需服侍。你且让她们都下去罢,银钱我会照给的。”
来这风月地戏耍,却不要倌娘服侍,好生奇怪!老鸨微微有些发怔,不过双重盈利的买卖谁不愿意做,她很快弯腰应着,香扇一下下拍在倌娘们的身上,“走走,都走,赶紧给贵客留个清净!”
一眨眼的功夫,屋里的外人散地干干净净。
元衡咳嗽几声,对跪地倒茶的福禄说:“去把窗子打开一些。”
“是。”
顾菁菁啜了一口茶汤,弯起的眼角携着清甜的笑意,“衡郎何苦把她们都支走,留下几个跳支舞看看也是不错的,我听说这里面的倌娘都是色艺双绝。”
元衡平淡道:“我今日是与你相约,岂有精力看她们。”
两人坐的很近,袍角都交叠一起,脉脉眼波隔空绞缠,仿佛漾出桃花春水。
顾菁菁心尖一颤,羞赧地扭正头,看向矮几上的各色小食。然而皇帝那双眸子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中,乌沉之中携着一丝火热的神采,就像苍幕中升起了的启明星,充满了微不可查的希冀和渴望。
“对了,你来看看这个。”
低柔的声线传入耳畔,顾菁菁一回神,侧目看过去。
只见元衡从福禄手里接过一本画簿,一页页为她介绍起来:“这位是礼部尚书的嫡子,年十七。这位是襄南王世子,年十八。这位是……”
一连串十几个,皆是他亲自为顾菁菁挑选的如意郎君。
他阖上簿子,神色肃正问:“这些人朕都打听过,品学兼优,才貌双全,与你也是门当户对,可有看中的?”
“衡郎就是为了此事才答应与我相约的?”顾菁菁嗫嗫反问,秋眸蕴起一线清亮的泪痕,看起来温柔凄恻。
她眼神中的怨怼让元衡胸口发闷,好不容易平顺下来的心再度泛起涟漪,澎湃震荡,欲成山海。
他微咽喉咙,“也不全是为此……”
顾菁菁一瞬不瞬地端详着他,他面上的怅然,没有底气的声线,无一不昭示了他的欲念——
他想见她。
她只觉纳罕,“既然想见我,为何还要将我推给旁人?”
元衡对上她充满揣测的目光,如实说道:“宫中波云诡谲,我怕护不住你,另选个如意郎君,安稳无虞的度过此生不好吗?”
两人不知在这个问题上谈及了多少次,以往顾菁菁回信时都是避之不谈,但现在面对面相商,皇帝眉眼间的坦诚和伤感悉数落入她眸中,让她忍不住悸动,又有些微妙的怨念。
皇帝看上去寡淡,实则是个敏感多情之人,能在字里行间中稳准地捕捉到她的情绪,她不高兴的时候,宫里很快就会送出一些精巧的小玩意讨她欢心,其中还有她的木雕小像。
但这般优柔良善的性子终究缺少了一些帝王的狠戾之气,这才被元襄死死拿捏。
说到底,两人也算同病相怜。
饶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期待,倘若哪天龙威显立,得以重振朝纲,是不是就能止住元襄的嚣张狂妄,让她脱离无边的苦海……
见她许久不言,元衡不免担忧,“菁菁,你是不是生气了?”
顾菁菁摇摇头,“衡郎的好意我一直都知晓,但你从未试过,怎知护不住我?即便是我另嫁旁人,又怎知一定会安稳无虞?这世间本就洪流滚滚,尔虞我诈,安能全身而退,与其逃避,倒不如直面,衡郎可是盛朝至尊无上的皇帝啊……”
她点到为止,似有几分戚惘掩在长睫之下。
那幽怨的目光让元衡无言以对,骨节分明的手渐渐攥紧了衣袍,相似的话,他也曾在顾瑾玄口中听过。
「您可是皇帝啊!」
他是皇帝,可他这样的皇帝大抵是让所有人失望的,除了他的皇叔。
外面欢声笑语不绝,室内却陷入沉寂,气氛有些沉重。
顾菁菁知晓无力回天,短短几句话也不过是螳臂当车,阻挡不了元襄的阴谋诡计,也改变不了她身为棋子的命运。
前路漫漫,深渊紧随。
她深吸一口气,收敛情绪,含笑望向满脸郁气的皇帝,“不提这些了,既然衡郎不喜旁人服侍,那便只叫乐师过来,菁菁为你献支舞罢。”
五楼最靠里的一间上房,西平王薛远清正借酒浇愁,左右倌娘侍奉,不时为他擦着眼泪。
“仁弟啊,老哥哥就这一个儿子,这可怎么办才好……”
元襄坐在稍远的位置,芙蕖轩的头牌如嫣正恭顺地为他端酒。眼瞧薛远清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他连喝酒的心情都没了。
“好了,我会让宫里的太医过去替世子诊治的,莫要过于惊惶,失了身份。不过事出有因,仁兄还是要好生教导世子。”他放下酒盏,言辞刚劲:“色令智昏,对男人来说,不该有的心动就是死罪。”
薛远清自知教子无方,当下无话可说。
几巡酒下去,宁斌在外叩门。
元襄推开怀中不停磨蹭的女人,起身走到廊子外,听宁斌回禀的同时眼神无意瞥到对面的厢房,只见檀色的棂窗敞开一条缝隙,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里面婀娜起舞。
不多时,宁斌低声问:“爷,咱们怎么办?”
“待会再说。”
元襄无意谈事,伸手拨开他,顺着回廊走到那扇棂窗附近,定睛朝里面窥去。
陈设雍容的室内,元衡端正而坐,而顾菁菁一曲胡舞跳的热烈奔放,腰肢纤柔,收放自如,挺括的胡服衬着她俏美的面靥,斟赏起来别具一番风味。
袍裾纷飞间,她摘下玉冠,如缎的秀发立时垂到腰际,明眸皓齿若隐若现,偶一流盼,媚眼浮春。
饶是极力克制,元衡依旧忍不住沦陷,眼神黏在她身上,未挪动过半分。他这才知晓,他那些画不过只摹出她的三分神韵。
一阵急促的鼓点声中,顾菁菁翩然跪在元衡身前,端起他的酒盏一饮而尽,随后手肘撑在矮几上,微微朝他探身。
她面颊上泛着舞动后的坨红,额前还有细碎薄汗,俏而扬的眼眸媚不自知,勾的他愈发恍惚。
她要做什么,元衡心里一清二楚,然而他的身子像是灌了铅水,从发丝到指尖全部紧绷着无法动弹,只能任她造作。
四片唇在乐声中紧密贴合,矜持有礼,除了口中的酒液渐渡,没有分毫深入。
清酒灼喉,元衡的头嗡地炸开,还未多饮便已醉了七分。他能感受那片娇软在他唇上微微碾磨,尚未来得及细品便轻巧撤离,徒留食髓知味的空虚和怅然。
四目相望,带着难以掩饰的迷情和痴缠。
顾菁菁面颊炙烫,见他没有回绝之意,索性一鼓作气,右膝跪在矮几上,纤柔素手自他衣襟处缓缓上移到宽肩,继而环住他的脖颈。
两人的身躯厮磨在一起,唇畔清浅的接触窜起一蹙火星,汹涌燎原。
元衡眼睫轻颤,平日里的淡漠如今皆化为柔情蜜意,再也压制不住心头蓬勃的欲-望。
小半月的博弈在此刻功亏一篑,他的掌心渐渐贴上她柔软的腰肢,阖上眼生涩地回应着她……
福禄羞红了脸,欣慰地垂下脑袋。
而站在廊外的元衡则踅身往回走,眸中黑寂越来越深。
事态进展的极其顺利,他本应高兴才是,然而看到两人拥吻在一起,他竟像吃了苍蝇似的恶心,脑仁儿紧跟着炸疼。
尤其想到以前,顾菁菁对他说,她自小就不会跳舞,如今倒是弄了个明白——
哪是不会跳,分明就是不想跳给他看!
一个时辰后,月挂西空,顾菁菁和元衡在芙蕖轩门口恋恋不舍的分别,约定上元节再次相会。
顾家的马车刚拐到铜雀街口,立时被宁斌拦住了去路,而顾菁菁则被请上了摄政王的马车。
车内矮几上燃着一盏玲珑剔透的琉璃灯,烛火盈盈,光线格外昏柔。元襄翘着腿斜靠在软垫上,身穿的玄色襕袍松松垮垮地扯开,露出里面的雪色中衣,半阖的眼眸透出一片熏红,慵懒沉郁。
顾菁菁嗅着满车的酒气贴边而坐,不由有些胆颤,怯怯问道:“王爷,您怎么在这儿?喝醉了吗?”
元襄避之不答,迷离的眸光烙在她脱了口脂的唇瓣上,直到盯得她心慌,适才将矮几上的香帕扔在她身上,修长的手指随即点了点自己的腿。
“擦干净你的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