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阁是长安有名的酒楼,建在曲江边,内里的东家就是摄政王。顾菁菁将信笺烧的一干二净,整顿仪容,带着一行人出了门。
天气依旧阴沉,飘着堪似若有似无的雪星,湿冷之意疯狂往四下窜。马车到达飞来阁后,顾菁菁兀自行至顶楼,放眼眺望,整个曲江都在她的脚下。
元襄迎风而立,身着翻领窄袖胡服,腰系革带,与寻常比少了一些雍容华贵之气,显得桀放利落,意气风发。
黑云压城,也压进顾菁菁心里,她怯生生站在几步之外,敛眉低首道:“王爷。”
元襄转身而对,身子斜靠在回廊栏杆上,灼灼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王府一别,两人还是首次见面。她今日身穿素净的厚帛襦裙,外罩暗绣宝竹纹的青色褙子,原本剔透的小脸显得雾蒙蒙的,看起来有些精神不济。
“怎么,”元襄微挑眉梢,“还在生我气?”
顾菁菁摇头道:“菁菁怎么敢?”
“设宴那天,我本来想让你离开的,谁知陛下突然昏厥,就这么把我的好心给耽搁了。”
元襄格外耐心,与她解释了一番,慢条斯理的走到她身边,将一直拿在手里的金花丝攒珠链戴在她的细颈上。莹莹一颗红宝石坠在她束起的胸脯上,锦上添花甚至好看。
他轻抚她的脸,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宠溺之味:“乖,给爷笑上一个,你这表情让爷没有一点兴致。”
没有兴致更好,顾菁菁心生厌恶,勉强挤出一丝清甜笑意。
“这才漂亮。”元襄笑着揽住她的腰,往身前带了带,低头吮住她嫣红的唇瓣。
呼吸一下子被堵住,一丝缝隙都没有。顾菁菁感受着他的掠夺,除了忍着,什么都不能做。光天化日,下面就是来往行人和船只,她害怕被人发现,只能往他怀里钻。
元襄半阖的眼睛含着戏谑之意,顺势将她箍得更紧。
一阵享用后,顾菁菁早已玉面生霞,抬袖拭了拭嘴,软着嗓子问:“王爷找菁菁有事吗?”
元襄没说话,只是牵着她走进厢房,指了指桌案。
顾菁菁定睛一看,只见上面摆着明黄小本,一沓约莫五六个,“这是什么?”
元襄微抬下巴示意,“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睨着他高深莫测的神态,顾菁菁心生纳罕,踟躇着拎出一本,打开一看,杏眼睁的越来越大。
这……
竟是弹劾她爹的奏章!
天色黑沉,朔风吹的窗纱簌簌作响。顾菁菁如同水上飘零的浮萍,无根无依地站在那儿,手一抖,明黄奏章便掉在地上。
元襄弯腰捡起来,轻巧扔回圆桌上,“先前有几位同僚将这些奏章送到了我那里,念及咱们这层关系,我便私下拦住,将它们带来让你先过目。永泰五年,顾尚书考课徇私,导致黜陟不公。永泰六年,中举的士子定籍不当,引得寒门有怨。以此类,桩桩件件倒还不算什么大事,但这个……”
他用指头点了点最下面的一本,“有临安商人以营生为由向顾尚书借了三百两银子,多付了五千两利息,以此为自家品行不端的侄儿买官。这可是犯了朝廷大忌,若被捅出去,你爹怕是天官难保了。”
卖官卖爵,轻则抄家流放,重则可是要诛九族的!一系列指控让顾菁菁傻了眼,恍如坠入幽冥鬼境。
元襄看出她的恐惧,心知火候道了,好整以暇坐在圆凳上,“别怕,若你答应为我办件事,这些弹劾我会为顾尚书压住的。”
顾菁菁一怔,“王爷需要我做什么?”
“也不是什么难事。”为防节外生枝,元襄没有提及鸩毒之事,避重就轻道:“我要你去接近陛下,让他心甘情愿的将你接进宫里当娘娘,你只需要做我的眼线便可。”
他朗然笑起来,“你因为我退了婚,我再还你一门亲事,可好?”
狼子野心从他那双眼睛里疯狂涌动,顾菁菁恍然大悟,这是要拿她当棋子!
她急促的呼吸着,心头那点希冀分崩离析,指尖都在颤抖,“不,不行……我不要这门亲事……”
元襄对她的情绪了如指掌,往前探身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拉。她毫无反抗之力,即刻扑进他怀里。
软骨绵绵,惹人怜爱。他低头覆上她耳畔,气息炙烫,蛮横地扑在她的面颊颈间,“放心,你为我办事,我自然亏待不了你。荣华富贵,金银珠宝,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温柔的宠哄简直可以迷人心智,而在顾菁菁看来,这就是她的催命曲。
一入宫门深似海,何况元襄并非真心扶持皇帝,这里面定是暗流涌动。她只是一介弱女子,不想卷入惨烈的朝堂之争。
——还不如当个玩物。
“我不要,什么都不要!”顾菁菁跪在他身前,发狠似的攥住他衣襟,“我已非完璧之身,无法服侍陛下……求您,菁菁求您救救我爹!您让我做什么都行,别让我进宫!”
她咽了咽喉,蕴满泪的瞳眸清亮如星,里头的悲凉透人心骨,“菁菁以后一定好生服侍王爷,求您了……”
昏暗的光线下,她环住元襄的脖颈,嫣红的唇瓣在他耳畔颈间游走起来。
笨拙而生涩的讨好让元襄气息愈沉,眉眼间的快活呼之欲出。她的手徐徐移到他腰间,解开他的玉带,噙着泪沉下头去。
眼见她想做那些卑贱女人的勾当,元襄忽觉厌烦,登时揪住她的衣裳,将她提到自己面前。
两人的鼻尖尽在咫尺,他轻嗅她鬓发间的芬香,沉声道:“菁菁,我的确对你偏爱一些,但一码归一码,这可是正事。别再跟我讨价还价了,女人在我这里最不值钱。”
顾菁菁见他不可置否,眼睫上沾起细碎的泪珠,“王爷后院里那么多女人,为什么非要选我?”
“这容不得我挑,是陛下喜欢你。”
“不可能。”顾菁菁只觉可笑,“我与陛下从未有过交集,除却……除却陛下来顾府,我连龙颜都不曾见过一面。”
“你没见过他,又岂能保准他没见过你?这件事我早有调查,你且按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不容置喙的语气让顾菁菁烦闷至极,心口极速起伏着,“王爷位高权重,利用一个女人做事,难道不怕为人不齿吗?”
元襄不以为意的笑起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有文人墨客才讲究什么风度,我只是一介俗人,世间万物对我来说皆可作为登天石。”
真是恬不知耻!
顾菁菁瞪着他,死死咬住嘴,直到渗出血珠都未松开。
屈辱和羞恼在心头反复更迭,一点点吞噬着了的理智。她倏然起身,一把扯下项链,猛砸在他的脸上。
项链坠在地屏上,一颗颗花丝攒珠四下崩散,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顾菁菁扭头就跑,而身后一道寒凉不耐的声音遽然响起:“我给你三天时间。”
她顿了顿,随即夺门而出。
守在廊外的宁斌见到这种光景,踟蹰少顷,走进屋内询问:“王爷,顾娘子怎么——”
“随她去。”
元襄揉了揉被砸疼的脸,一股火还在体内烧胀。他走到轩窗前,将棂子推开一道缝隙,迎面而来的凉风让他清醒了不少。
没多久,就见顾菁菁就失魂落魄的跑出飞来阁。
直到顾家马车拐入旁街,元襄适才收回目光,抱着臂弯倚靠在墙壁上,心头隐有几丝回味。
不得不说,顾菁菁主动起来还真是让人醉魂酥骨,拱手于人委实有些可惜。
但跟皇位相比,所有的可惜不足挂齿。
-
回到府中,顾菁菁把自己关在屋里,饭也不曾吃。晚膳时,顾霆之派人来催过一次,让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掉了。
度日如年,一晃却到了约定之期。
宁斌送来的信她看都没看,立即烧成了灰烬。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自欺欺人的躲避着元襄。
不曾想几天后,顾霆之当朝被参渎职,官降一级,罚俸三年。好在龙恩宽宥,特允其仍以吏部尚书行走。
顾菁菁得知消息后,整个人几乎瘫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侵蚀而来,化为滔天巨浪将她无情淹没——
元襄果真对她父亲出手了。
入夜后,漆黑的苍幕一颗星子都没有,唯独一轮上弦月孤零零的投照清辉。
顾菁菁带着一些滋补膳食来到父亲住的意兰苑,水桃在前掌灯,灯笼随风摇摇曳曳,忽明忽暗,晃出一阵波澜四起的光影。
走进书房时,顾霆之正在桌案前沉思,两鬓白发欲浓,好似突然间苍老了几岁,看起来憔悴落魄。
顾菁菁心疼不已,行至他身边问道:“爹,你怎么还不歇着?”
“出了这档子事,还怎么歇啊?”顾霆之沉沉叹气,“爹得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这官儿,做的甚难呐!”
无论他如何谨慎,下面的人总会有异动,而他作为上峰自是难辞其咎。如今被御史参奏,他闹不准究竟在朝里挡了谁的道,三公那边,还是摄政王那边……
顾菁菁没有心情打开食匣,望着父亲的白发,踟蹰说道:“爹,既然朝廷这么难做,不如您辞官吧。”
“辞官?”顾霆之一愣,忙不迭摇头,“不可不可,朝廷不会这么容易就放我走的。何况还有你弟弟,功业又不精进,爹还得在朝里替他铺铺路,毕竟日后还需他光耀门庭呢。”
想到弟弟,顾菁菁眸色一黯,“也是。”
当年母亲生顾瑾玄时难产而亡,父亲一直未再续弦,他们大房只有这一根独苗。
顾瑾玄天资聪颖,但因着缺少母亲管教,生性顽劣一些。以后大房若要在人前长脸,势必要想尽办法让他长成一颗参天大树,维持门第,这才能得到顾家人的认可。
室内沉寂无声,父女二人各有所思。
顾霆之眼瞧女儿杏眼浮肿,似乎哭过,便换上一副笑脸,宽慰道:“乖女不必替爹担心,官场浮沉实属正常,这点小挫折算不得什么,只要落不到抄家流放的下场便好。”
抄家……
顾菁菁猛然想起那五千两银子,冷不丁寒毛耸立。她想探个究竟,又怕父亲追问她如何而知,只能作罢,将这件事死死咽回肚子里。
“这么多年来,爹在朝里各方权衡,为得就是你们俩能够安身立命。”顾霆之揉揉她的头,面上尽是慈父的意韵,“先不管你那个弟弟,乖女提早寻个如意郎君嫁了罢,这样爹也能少份挂念。”
离开书房,外面月凉如水,无处不可照及。
顾菁菁宛如游魂一样,浑浑噩噩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坐在黑暗的游廊上,任凛凛寒风吹打着她。
元襄不过动动手腕,父亲面临的就是泰山压顶,而她心知肚明,他这是手下留情了,最厉害的杀手锏还握在他手中……
翌日,顾菁菁咬牙下定决心,带着幕蓠来到摄政王府,兀自在书房等了好久。
直到黄昏时分元襄才从宫中回来,身上穿着紫色朝服,衣冠规整,富贵雍容。
甫一进门,他凝眸看向坐在软塌上的美娇娘,慢声揶揄:“你若再晚来一天,顾家怕是要被抄查了。”
顾菁菁心头大骇,柔波轻漾的眼瞳泛起泪意,“我答应王爷,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爹罢。他身体不好,经不起这样的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