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回

元襄听罢,心口隐有澎湃的躁动。

他不信因果,不信神佛,更不信天象,信奉的只有手中权势,但这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契机。

他不信,自有人信。

门外有风涌入,摇曳的烛火映在元襄的脸上,轮廓显得愈发深邃,“我知晓了,辛苦陈监正跑一趟。”

陈明远笑道:“王爷客气,若能帮扶到王爷也算臣的幸事,待臣细算后再行回禀。”

临走时,陈明远春风得意,两袖塞着千两银票。

元襄在书房思量一会,踱至回廊下,仰头看向墨色苍穹。星河璀璨,纵贯无垠,他的思绪却回到了那段血雨腥风的时候——

八年前,元襄刚刚及冠,那时他还是宁王,领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仲春时节,齐王勾结神策军诛杀太子,意图逼宫篡位。厮杀持续了数日,最终齐王落败,皇嗣仅剩下惠王和晋王。

因着晋王心机深沉,元襄便设计将他诛杀,扶持年仅十岁的惠王元衡为太子。同年先帝驾崩,太子登基,改年号为永泰,元襄和三公成为顾命大臣。

元衡性子软懦,自幼体弱多病,汤药离不开身。元襄借着皇亲的身份在宫中畅通无阻,不停磋磨着他的心性,轻而易举将他把持在手中,逐渐纵横朝堂。

三年前,元衡患了严重的风寒,卧病在床无法听朝,他抓住这个契机到太和殿请旨摄政。

元衡被逼无奈,只能落下帝印顺了他的意,前朝彻底落入他的把持之中。饶是三公独树一帜,没了皇帝的支持,他们只能称病避世。

可如今病恹恹的元衡还在苟活,元襄愈发心急。

待皇帝及冠后便可亲政,忠君的三公就等着这一日,到时候势必卷土重来,他的权势定会受到巨大的冲击。他不能让元衡活到及冠,若能借此天象夺得皇位,便也能说个天势所趋,堵住悠悠众口,在史书上抹去一些骂名。

正当元襄暗自筹划时,宁斌从院外进来,行至他身前说道:“爷,小五来信儿,说范七郎出去找了一天的当铺,许是受顾娘子所托。”

“当铺?”

元襄一回神,月色下神情冷峻,“盯紧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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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朝会后,元襄特意来到紫宸殿探一探皇帝的近况。

巍峨庄严的大殿内,年轻的皇帝身穿宽袖圆领袍,通身玄青,正埋头在案仔细装裱着一幅画。

一束光线从半敞的窗棂照进来,恰巧落在他的脸上。

因着病气缠身,他的面色比旁人苍白,嘴唇亦缺少血色,但胜在骨相俊秀,尤显清隽。周身药香轻浮,意态如若松映寒塘,没有一丝烟火气。

大监福禄进来通传:“陛下,摄政王来了。”

元衡一愣,立时将手头的活放下,嗓音清清冷冷:“快传。”

伴随着话音,元襄阔步而入,官袍飒飒,强大的压迫气势紧随而来。

元衡站起身,恭敬唤了声“皇叔”。

“嗯。”元襄应了声,径直走到桌案前仔细端详。往日他对侄儿的画从来不感兴趣,若非兴致好,一眼都不会多看。

只见画上是一位折花的少女,高鬓飞髻,神态栩栩如生,眉眼乍看起来有几分熟稔。他想不出是谁,只道:“你的身体不好,有空就多歇着,少做这些没意义的事。”

“是。”元衡随手拿来一块软毡,不经意间盖住画中人的面容。

这个细微的动作未能逃过元襄的眼睛。

他思忖些许,修长的食指点点画作,嘴角携出亲和的弧度,“是不是有爱慕的姑娘了?不妨告诉我,我替你做主,把她召进宫来。”

元衡抬手抵唇,清咳两声:“皇叔玩笑了,朕只是闲来无事,随便画画而已。”

“这样啊。”元襄一挑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最近身量又长了啊,都快追上我了,但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委实不像样子。过段时间我帮你选一批秀女进宫,也该为子嗣努力一下了。”

听他再次谈及选秀之事,元衡叹道:“皇叔为国事日理万机,这些小事不值得再劳心费力了。太医说了,朕肝气不舒,郁火甚而致痿,龙体不愈是沾不了女色的。”

元襄听后,意味深长地笑了。

这几年他一直想为皇帝选妃,方便他行事,可皇帝就是不肯松口,非说自己阳事不举,也不怕污了圣名。

按照盛朝律例,无皇帝亲准不可选秀,身为摄政王亦是无法僭越。再加上皇帝体弱多病人尽皆知,他不好为此施压,只能作罢。

但现在,他急需安插一批女人进来。

虽然大明宫有他的诸多眼线,禁军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但元衡身边还有一支羽林军,乃是受三公所控,一直将他护的密不透风,日常吃食汤药皆由贴己人侍弄,旁人做不得手脚。

御前固若金汤,若想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元衡,只能从嫔妃处下手。

此事还需令寻转机,元襄按捺住心绪,话锋一转道:“就快到千秋节了,你可有什么想法?”

元衡摇摇头,“全凭皇叔做主。”

“那宫宴就按照惯例举办吧。”元襄微勾薄唇,俊朗的面容携出一丝风流意韵,“今年我会在王府为你设个私宴,领你好生赏玩一番。”

“是,多谢皇叔。”

待元襄离开后,福禄虾着腰进来,忧心忡忡道:“陛下,摄政王办私宴怕是不安好心,要不要告诉太尉?”

“不必,莫要扰老师清净。”

元衡不以为意,继续装裱画作。

这一年来,他早就察觉到了皇叔的焦躁,怕是等不急要对他出手了。

对此他一点恐惧都没有,深宫如同牢笼,久病的躯壳亦是折磨,若能早登极乐也算解脱,何必再引起血雨腥风。这个皇位,他真的坐够了。

福禄长长叹口气,守在他身边不再吭声。

待画作装裱完后,元衡轻轻抚摸画中人的面容,继而卷起画轴,吩咐道:“这不用你了,下去吧。”

“是。”福禄应着,并没有着急离去,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

元衡盯着他那张愁云密布的脸,立时明白了什么,将桌案上的红宝镇子仍给他。

福禄讪讪一笑,还回镇子,“陛下,奴没输钱,只是听说一些闲话,不知当不当说。”

这话勾起了元衡的好奇,“说来听听。”

“先前长安有一些关于顾家二娘子的传言,说她退亲是因为摄政王。”福禄怯怯觑向皇帝,“据说,两人有染……”

如他所料,皇帝面上终于有了情绪,眉心拧起,眸中写满了震惊。

福禄连忙劝道:“陛下,您可千万别难过,忧心伤身呐!”

“你胡言乱语什么,朕与顾娘子并不熟稔,为何要难过!”元衡脸色愈白,胸膛极速起伏着,拿起砚台砸在地上,“再说这些荒唐之言,你就不必再朕跟前待着了,滚出去!”

“是!奴多嘴了,奴这就滚!您个万万别动气,龙体为重!”

福禄猛扇自己一个耳光,躬身退出紫宸殿。

空气变得沉闷,元衡忽觉肺里辣疼,双手扶着桌案重重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缓过劲,他拿起画轴,旋动博古架上的瓷瓶,走进伪墙后的暗室。

暗室四角燃着淡淡的烛火,墙壁上挂满了永泰落款的美人画卷,西边两个檀木架子,摆着一层层的木雕美人像。这些东西形态各异,却有一个共通点,那便神韵相似。

寻到一处空档,元衡将新裱的画卷挂上,睨着画中人陷入沉思。

在他看来,杨峪小将军和顾菁菁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听到两人退婚的消息,他跟众人一样难以置信。

其中缘由不得而知,但顾菁菁跟皇叔有染这种事……

怎么可能?

皇叔比她大了整整一旬,虽未娶王妃,但后院一向没空过,她绝不会看上这种男人,顾尚书亦不会允许。

因着退婚一事,杨顾两家早已决裂,如此流言,怕是杨家人的蓄意诋毁。

元衡心口堵的厉害,前迈一步,额头抵在画像上,沉沉阖上眼睛,“朕能为你做些什么……”

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顾菁菁不认识他,他亦多年未见她,甚至连她现在的样貌都不知晓,只能靠着曾经的几次窥视慢慢拼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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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半个月过去了。

秋色渐浓,天高云淡,明灿的阳光甚是刺目。顾菁菁坐着马车离开府邸,身边放着一个大箱子,里面装着元襄送的所有物件。

马车在长安绕了好几圈,确认无人尾随,这才来到事先选好的当铺。

这里的东家是倭国人,长安权贵大多不屑与外邦人结交,元襄的爪牙应该伸不到这里。东西能卖多少钱无所谓,她不想让这件事传到元襄的耳朵里,免得引来祸端。

然而进了当铺,顾菁菁立时呆住。

不大的铺面内塞满了狠戾的扈从,元襄身着黛色宽袖圆领袍,正坐在软榻上悠哉呷茶,狭长的眼眸一斜,寒碜碜盯着她。

完了……

顾菁菁脊背生寒,懊丧地咬住嘴唇,还是没能甩开元襄的眼线!

宁斌上前夺过范七郎怀里的箱子,放在地上打开。

元襄定睛一看,脸色登时变得沉郁。

诸多玩物中,他对顾菁菁最为大方,得点稀罕物都会送给她。如今那些奇珍异宝全被她塞在一口大箱子里,在挤压中变得面目全非。

若在往常,送出去的东西如何了,他压根不会在意,可现在不知怎的,一阵心浮气躁。

他将茶盅放下,凛冽的眸光落在顾菁菁苍白的小脸上,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说说,怎么回事?”

顾菁菁红唇轻颤,生硬的吐出两个字:“缺钱……”

好一个新奇的说法,哪家贵女会缺钱?

元襄似笑非笑,“够不够?”

伴随着话音,厚厚一沓银票直接砸在她的胸口,洋洋洒洒跌落一地,足足有几千两。

顾菁菁大气都不敢喘,握紧的手薄汗津津。

“你们都出去。”

元襄一挥手,扈从悉数退出去,连带着范七郎和水桃也跟着离开,铺面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莫名的压抑弥散在空气中,在顾菁菁惶然的注视下,元襄逼近她身前,双臂箍住了她的腰。

两人的身躯厮磨一起,严实合缝,却没有半点温情可言。他携着她踏过银票,一并后退,如磐石一般将她压在冰凉的墙壁上。

“最近朝中事多,我无暇顾你,没想到你竟敢把我送你的东西拿出来典当,胆子可真肥。”元襄腾出一只手,掐住她的细颈,眉眼间山雨欲来,“这般践踏我的心意,活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