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章

紫金殿南书房。

“一剑霜寒十四州?”瓷学抚掌笑道:“秦桥装了小半辈子的温柔和善,他怎好如此拆穿?”

他身后侍立的武将严肃道:“大都督字字精准,秦桥大才,尽述其中;只是以她这样的人物品貌,拨去做奴,陛下就不怕日后……”

日后她也被你逼上谋反道路,那时你又如何自处?

瓷学没有回答。

他开始“王顾左右而言他”:“今日清河郡主也到场了?”

大臣见他不想谈,只好顺着皇帝的话说道:“是,遍京城的权贵都得了帖子,郡主而今是皇室中唯一的女眷,自然也被邀请。”

“怎么?”瓷学转回身来:“晋灼,听着你倒是对庸宴不大满意啊。”

此人正是禁军三军十二卫中金甲军的统领,晋灼。

他生得高大威武,平时却不怎么说话,今日当值,便随在皇帝身侧。

晋灼忍了片刻,还是说道:“夫人小宴,原该只是大都督的下属前去拜会;庸言念摆这么大的排场……”

瓷学敲了敲桌案,上面是太监誊写过的庸陆二人的诗作:“行了。”

庆陵噤声。

“庸言念,是大荆的救星。”瓷学单手拎起那诗作抖了抖:“上马能战,下马能治——倒很有几分太宗风采。”

晋灼立刻跪下请罪。

瓷学冷笑,摆手说道:“送到礼部去,刊印了送到各州府,都叫他们学习学习。”

晋灼称是,而后犹豫道:“只是这诗作的内容……若送到云州去是不是不太好?”

云州唐氏,是大荆开国时□□皇帝所封的异姓五王中的最后一个——武原初年,唐氏幼子唐鹊起勾结东肃,陷大都督庸宴于死地,秦相一怒之下,将唐氏所在的云州府整个端了。

云州大部分土地都是当年唐氏的封地,那里的老百姓至今还因为此事交着远高于其他州府的赋税。

若说秦桥此次做奴,哪里的人说的“活该”最多……

瓷学:“照办就是,下去吧。”

·

开宴之前怜光便策马回宫了,刚进宫门就接到了太后口谕,连湿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再次打马向都督府狂奔而去,路上路过太学,发现里面的人都疯魔了——

各个口诵都督神武,要到宫门口长跪请皇帝下圣旨让大都督教授他们诗文,怜光心道这是学傻了吧,回头得跟太后说说,这太学的学习压力是不是太大了些?

更奇怪的是,路上突然涌出来一大堆文人,伞都不打,斯文做派也不要了,各个都提着衣襟往前面跑,生怕落后一步,怜光下马扯住一个:“发生何事?”

“千古今日!”文士激动得都要哭了:“千古今日!”

她赶到云庚楼时,正赶上庸宴和天不言同时收剑。

庸宴似乎问了一句什么,天不言脸色奇怪地回看着他,两人又说了几句,天不言突然提声振气,让所有人都听清了他的话:

“一炷香已到,这局算我输了。秦阿房,半年之后我还要再来京都一次,到那时候,你必须提出第三个要求。”

他说完之后足下运劲,踏着凌空的红绸飞身离开。

“剑尊好快的动作!”一个红色衣衫的人从楼里大笑赶出,追随着他身影而去,那人朗声笑道:“都督神武,火云揭自愧不如,日后再来讨教!”

怜光简直看得云里雾里,她匆匆赶入府内,好在都督府的下人知道守规矩,上面阵仗虽大,下面倒也没乱,接引侍女大概是被护在了后宅,她再次进来只能自己找路:

先穿过松林,再走过石路,这便到了内院外墙——

“怎么从里面出来了?”怜光看着从门里钻出的人,诧异道:“你早到了?”

那女子的打扮和怜光一模一样,只是身量更小些,怜光看起来很有些飒气,她则更加秀美——

正是从小和秦桥怜光一起长大,如今伺候在太后身侧的另一位贴身女官,也是今日夫人小宴上,禁军统领孟慈音的代夫人,惜尘。

惜尘小声说道:“没多一会儿,我想,我想……”

“你想先来看看孟统领。”怜光没好气地替她补充完:“大人们都在云庚楼,你跑到后园怎么找得着?现在不是讲私情的时候,你别再乱跑,跟着我走吧,咱们姐儿呢?”

“也在楼里。”这处巷道只有她们二人,惜尘走到她身边抬起头,小声道:“怜光……”

怜光只好低头看她:“又怎么啦,太后让咱们赶紧——你!”

看似弱小无力的惜尘突然出手,一掌劈在怜光颈侧!怜光连句完整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软软地倒在了她怀里。

惜尘愧疚地蜷了蜷手指,对着门里轻声说道:“出来吧。”

一个年轻男人走了出来,他长了一张娃娃脸,表情却很冷肃,正是孟慈音:“带她去后院躲好。”

“孟统领,”惜尘轻轻说道:“只凭你一个人,真的能带走小姐吗?”

孟慈音脸色烦躁:“不能也得能!”

按照他本来的准备,应该是十多个本领卓绝的江湖义士一起潜入都督府,但谁能想到都督府这么大个地盘,硬是被庸宴的亲卫武装得如铁桶一般,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被抓住了。孟慈音没办法,只能现去准备了礼物从正门以宾客身份进来,再由怜光接应,进入内宅。

惜尘:“那你打算怎么带小姐出去?”

“不出去。”孟慈音快速说道:“就在都督府藏着,等庸宴出去找人的时候再在混乱中找机会出府。”

惜尘:“那你现在要去哪里?”

“惜尘姑娘。”孟慈音终于看向了她:“今天你帮我进内宅,以后咱们两清了。”

言下之意,接下来的事情你不要管。

惜尘没动。

孟慈音:“你抱不动她?要不要我帮你拖进去?”

“我是想说……”惜尘嗫嚅道:“小姐现在在楼里,在都督眼皮子底下,难道你不需要我去请她出来吗?”

孟慈音:“……”

当然需要,但他不想再利用她了。

惜尘扶着怜光,小心地让她靠坐在了石路上,起身说道:“孟统领去演武场等着吧,那里有一处下人走的小门,如果小姐同意,我就带她去那里找你。”

孟慈音的嘴巴好像被黏住了,他说不出感谢,也没法拒绝。

他只好干巴巴地说:“她会同意的。”

惜尘轻轻嗯了一声。

她没再等孟慈音的回应,只身走向云庚楼,因为穿着女官服饰,一路上没有人拦她,只有在进楼的时候才受到了一点盘查。

守卫躬身道:“大人可带了手令?”

“自然。”惜尘从袖子里抽出一个薄薄的绢面本递给他:“我是禁军孟统领的代夫人。”

守卫闻言,便将手令递还给她:“孟统领不在楼中,请大人去后园。”

这话说得没一点毛病,守卫并非在为难她,只是在照章程办事:代夫人可以先与主家会面,然后便该去后园拜会主母。既然孟慈音不在,他让惜尘去后院同女眷们在一处,是合情合理的事。

惜尘微笑着解释道:“我便是来拜会秦姑娘的,她人在楼中不是吗?”

守卫也有些为难,但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万一得罪了,是给他家都督招祸:

“那你去吧,不过这会儿秦姑娘应该不会注意到你,得稍微等等。”

惜尘依言走上楼梯,正赶上保护各位大人的兵士们撤了出来,他们井然有序,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厮仆似乎也都是军营出身,快步上来调整各位大人的坐席,将一切恢复成小宴最开始的模样。

惜尘终于走上二楼的时候,发现这其实是一处一边开放的开厅,乃是正经做大宴用的地方,文武官员各个脸泛红光,都不知道在激动个什么,而她要找的秦桥,正安安稳稳地坐在主座上。

若不是惜尘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就要被她这幅镇定的模样骗过去了。

她家姑娘一只手紧紧按着桌角,另一只手则缓慢地在桌上无声地打着节拍——

这是在犹豫。

下一刻,高大的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看也没看凭栏而立的小诗仙一眼,径直向秦阿房走来。惜尘亲眼看到,秦桥眼中无名的光芒一下子旺盛起来了,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样,她打着节拍的手忽然握成拳头——

庸宴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秦桥。”

两人对视片刻。

惜尘久居宫闱,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庸宴:这男人很俊美,可也非常有攻击性,他刚刚同时击败了大荆在文武造诣上最高的两个人,只要过了今晚,他的才名就会传遍大江南北。

但这些他似乎都没有放在心上,这人就像一条恶龙,他圈住了自己的宝贝,像整个世界发出威慑。

他们对视的目光让惜尘感到很奇怪,身为女子的本能又让她感受到了一丝向往。

就如惜尘猜测的那样,秦桥心中也并不平静。

她突然开始不确定,关于她和瓷学制定的计划,庸宴到底知道多少。

秦桥知道庸宴是假做骄狂,实际上拿的是一张忠臣牌;但按照她和瓷学的计划,庸宴应该不知道她手里也是忠臣牌才对;

庸宴的态度,原该只是单纯地防着她谋反。

她本来是这样认定的,直到今日这首诗。

既然在庸宴的认识里,他们分属于两个阵营,那他就该知道他们总是没结果的。

除非……

除非庸宴决定,无论她做什么决定,都凭自己的本事将她护下来。

“庸宴。”秦桥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庸宴没说什么,只是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他这几年在西南喝风吃沙,每隔三五日就要在死人堆里捡命,早已经将生死看惯;这个男人从一方平静的湖变成了一座静谧的海,波涛翻滚都被他压在水面之下;同时他也明白,他在塞外挣命的时候,秦桥也在朝堂的诡谲烟云中仔细周旋,挣扎求生——

他身上溅了洗不净的血污,她又何尝不是呢?

就算她决定了要走不归路,那又怎么样,那能让她变得不那么特殊吗?

一生太短,他终于承认有些人没法遗忘。

他还……喜欢她。

秦桥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她发觉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总是变得很软弱,这对一名政客来说,实在是很致命的缺点。

‘可我现在只是他的奴奴呀。’她这么想着:‘庸宴要养我,就得袒护我。’

果然,庸宴走了过来,他默默转过了身,不动声色地将她挡住,也顺便挡住了她难得一见的脆弱,挺拔的身影隔绝了一切窥探的视线。

庸宴:“太学生们如何说?”

陆边秋惨然笑道:“不必了。都督大才,边秋心服口服。”

庸宴再也没看陆边秋一眼,成王败寇,他对庸宴,对秦桥,都再也值不上什么了。庸宴朗声对众人说道:“若还有想夺奴的,尽可来都督府一试。妙都庸宴,在此恭候。”

众人起身,俯首为礼。

陆边秋没有弯下腰:“阿房……”

秦桥从庸宴身后走出来:“既然输了,便没有机会了。”

陆边秋上前一步:“阿房,你信我,我对你还有用,我——”

他突然闭上了嘴。

因为秦桥改换了姿势,端正坐下——从侧坐改成了跪坐;庸宴也走回她身边坐好。即便陆边秋再不愿意承认,但这两个人确实是说不出的般配,说不出的适合。

更何况是这姿势改换中透露出的态度:

奴侧主正,秦桥之前愿意为庸宴主持小宴,更多的是起着“宫中女官”的代理作用,只有在这一刻,她才真正将自己当做了主持这场宴席的大都督府主母。

与其说是她得到了庸宴的认可,不如说是庸宴得到了她给出的机会——一个陆边秋从未得到过的,真正被她接纳的机会。

陆边秋沉默着走下楼梯,走出了都督府,他在簇拥着众士子的庚金大街上,当着众儒生的面,向东方跪拜。

一步,一跪。

人群很快知道了他这个举动的缘由,一传十十传百,有人唾骂他活该,有人笑说他风流,也有人默默跟在他身后,一起向万年的方向叩拜。

当年陆边秋起头,天下文人几乎人手一篇辱骂年松的文章,若说腌臜,只怕谁也不必谁差上一点。

陆边秋却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要还完欠年松的债;

他要清清白白的,才有再与庸宴争她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