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大都督府,云庚楼。

“清河也来?”一个年轻男人猛地站了起来,个子很高,皮肤很白,耳后红了一大块:“她,她来做什么。”

在座的大人们都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花成序刚到门口就听见了这一句,便嬉笑着回道:“自然是为了暮大人你啊!”

照理说,清河郡主与暮云还在议亲的阶段,顶多算是未婚夫妻,这便遵行暮家的主母之责,其实不是非常合适。但——

幻园中,仲轻弦叹道:“放在咱们这位郡主身上,倒真不算什么稀奇事。她是皇室,又非未嫁之身,暮统领无父无母,她代为操持也没什么。”

清河的母亲是先帝的族妹,因为时局特异,皇室竟然为了钱财将她嫁给了巨富之家,公主下嫁商户子弟,在历朝历代都算是丑闻。若平淡一生也便罢了,偏偏皇室在得财之后,又深觉被这富户折了面子,狠狠踩了它一把。正赶上清河母亲生产,悲怒之下,竟在产床上去了。

因此清河生下来便是个两边都嫌恶的小可怜。

“这还不算完,她那父亲就是个禽兽,当时清河不过十二岁,竟然将她嫁给……”众夫人看着秦桥在,后面的话便不好说了。

“嫁给了秦家出了名的荡浪子,那人当时都四十多岁了。”花成序轻轻一叹,对扶栏远望的庸宴小声说道:“便是秦姑娘的本家。”

云庚楼共分三层,一层用于奏乐,二层用于设宴,三层则是个四面通透的高阁,半为待客,半为观景。庸宴此时就在最顶一层的凭栏边上,回头远远看了一眼人堆里面红耳赤的暮云,低声说道:“秦桥早与秦氏无关。”

“这是自然。”花成序知道庸宴不想再提秦家的事,便简略说道:“清河之父走投无路,为了巴结秦家,宁可将女儿嫁给秦氏的远房子弟,那人有抽五石散①的恶习,成婚没几年,便被秦家从族谱上划去了名字。这混账货走投无路,逼迫清河向皇室求援,皇室中清河这一脉早已将她母子视为污点,哪里还联系得上;清河的丈夫一怒之下,竟然将妻子卖给了别家!”

庸宴久在边关,耳边听多了这种事,却仍然觉得心中郁愤:“我母亲曾嘱咐我对清河多加照顾。我竟不知其中还有这么多曲折。”

“令慈心善,”花成序无声喟叹:“然而清河遭的罪,远远不止这些。她被秦家子当做货物贱卖之时,已然怀有身孕了。”

幻园。

“是个男孩,”怜光垂下眼眸:“买下清河的人家根本不知道她是县主,买来也是做个贱妾。见她不能服侍,便日夜鞭打出气,清河苦苦支撑,终于剩下一对双生子来,那俩孩子胎里带了病,小的当时就死了,留下那个大的,又须以重金医治才能续命……”

秦桥唤来桔子,领众夫人去赏小园,只带着怜光和仲轻弦,三人行至湖畔凉亭坐下。

秦桥眸光微动,喃喃道:“原来民间是这样描述清河的。”

怜光:“什么?”

“没什么。”秦桥揉按眉心:“不过算算时间,这怎么说也是文泰年间的事,当时太后已经被先帝封为皇后,若她知道,怎么可能不管?”

怜光:“今日清河能重回正位,姐儿当是靠的谁?清河有个陪嫁丫头,一直跟在身侧。她艰难生产之时,那丫头独自上京,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竟真叫她闹出了天大的动静,被咱们太后知道了。枕边风吹进先帝耳朵里,先帝自然容不得皇室血脉在外面受这等糟践,下旨流放了秦氏子及买清河的人家,又派人将清河接了回来。”

仲轻弦尚不知其中还牵扯到孩子,她与苏平力成婚两年,始终无子,心里不知道多喜欢这些小毛头,闻言急道:“畜生,真是畜生,死得好!可这些年来清河郡主孤身一人,并没听说她有个儿子啊!”

“清河被卖得远,皇室的人赶去时,清河已经抱着孩子尸身哭得泪都干了。”怜光:“如果那孩子还活着,而今该有八九岁了。”

再之后的事情,京中人士便都知道了:清河以县主身份被接回京都,先帝去后,当今陛下又做主封她做了郡主,权当是对清河母子的补偿。

秦桥垂眸看着锦鲤跃动,声音无波无澜:“都过去了,不该再提。清河不会想听。”

仲轻弦眼圈都红了:“表姑姑说的是。不过暮统领是真心对她,谁都看得出来,郡主的好日子已经来了。”

秦桥:“真心爱慕又如何,也许清河并不想要。若真是这样,徒增负担罢了。”

她忽而抬头看向远处的云庚楼,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人的身影小得像粒芝麻,庸宴秦桥二人却在此时不约而同地无声地看向对方的方向。

秦桥目光一转,庸宴身后的花成序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云庚楼上,庸宴突然问道:“暮云知道这些事吗?”

“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吧,”花成序后退一步,单手敲了敲栏杆:“清河今天能来,他一定高兴坏了。”

暮云算是野路子出身,五年前才在这京都之中闯出些名声来,因此庸宴对他并不了解,不知此人城府如何,又是为了什么求娶清河——

“都督不必担心,”花成序跟他一起回身去看,却见暮云正悄无声息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双手紧握着:“暮统领心思纯直,若真是为了晋升,攀哪家的贵女不好,又何必……”

又何必选清河?

秦氏谋逆到现在也不过两月,清河多多少少算跟秦氏有关系,这个节骨眼上,避都避不及。

花成序言下之意未尽,幻园处突然传出一声清越呼啸,声传四方,乃是军中通报消息的响箭。云庚楼上武出身的众位大人面色都瞬间严肃起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从云庚楼的最顶上倏忽落下无数道红绸,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

底层乐起,这是要开宴了。

气氛瞬间热闹起来,夫人小宴本就是打着夫人的旗号,官员们不宜在主家停留过久,吃了这顿宴便可自行散去,到得晚间再派人来接自家妻子;

“都督,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说这些闲话。”花成序心知这是最后和庸宴独处的时间,只得快速说道:“恐怕今日宴无好宴,都督可做足准备了?打从秦姑娘入府开始,她的一些……旧友,便始终想找都督的麻烦,夫人小宴,正是发难的好时机。”

庸宴唇角勾了勾。

花成序立刻严肃起来,端正站好。

庸宴:“看来花统领是得到消息了,不知说的是哪一位?”

“哪一位”这个问法就非常灵性了——说明不止一个,甚至很多。

花成序:“牧州陆边秋,今早进京了。”

陆边秋,大荆文坛第一人,在天下士子心中那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就跟习武的年轻人膜拜庸宴一样,谁要是敢说陆边秋一句坏话,恐怕会被天下文人一人一支笔活生生戳死。

花成序:“这位小诗仙说话可能刻薄些,您可别动武。”

厮仆上来传话,说各位大人们已经在二楼落座了,请都督入席。庸宴挥手表示知道,和花成序并肩下楼。

花成序:“卑职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现如今秦姑娘身份敏感……”

庸宴打断了他,嘴角带着点浅笑,却任谁看了都脊背发凉。他一字字吟诵道:“鼓角揭天宴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

花成序僵住了。

庸宴:“秦奴,很有情致啊。”

这是一句诗,但不是普通的诗。正如其中的“宴”字代表他身边这位散发着煞气的活阎王,这里面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一个人——

都是秦阿房的旧情人。

民间将这些风流人物编成了一句诗,倒方便庸宴挨个清算。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下了楼梯,众人见了庸宴,齐齐起身行礼,庸宴含笑叫众人坐下,回身道:

“话本里各个情深义重,我倒是很想看看,剩下这十二人,今天能到场几个。”

·

幻园众女被陆陆续续引到了内湖之侧,秦桥备宴时间有限,着实没那个功夫搭建水台,但用钦天监唐大人的话说:“阿房骚操作很多”——

众夫人落座之时,眼中均流露出嫉羡之色:

秦桥命人从内湖中引了一条小溪,以石做底,两岸铺上长长的木栈,直通到内宅中去。秦伯更是将秦府中八百年不用的小案分了几车运送过来;

桔子桂圆经常随她家姑娘出入宫宴,拿了秦桥的钱便照大荆的最高规格布置,甚至还在溪水中置放了长长的圆柱形铜质空心传音管,这样甭管坐得多远,只要秦桥在主席上用正常音量说话,所有人就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再加上丝竹雅乐,也算得上是曲水流觞的雅宴了。这样排布还有一个好处——溪流弯折,其中又多有花木,坐席便被分为零零散散的许多处,秦桥按血脉姻亲关系给她们分好地方,不用跟陌生人虚与委蛇,绝大多数人都很满意。

云庚楼长鼓三声,两边同时开席。

云庚楼二层,众官员端起金樽:“戎马立身,诗书传家,贺大都督宴!”

幻园溪流两岸,众女起身,齐齐柔声敬道:“姿容百代,妙语流芳,问秦姑娘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