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庚金大街上车马喧嚣,热闹非凡,西大街上的乞儿们瞧着这边人多,都挤着往这边来,盼望着马车中的贵人们能发发慈悲,随手赏一点都够他们吃上许多时日。

但贵人们显然比他们还紧张。

“老爷,”一辆灰色马车中,妇人反复拨弄侧壁上的小香炉:“一会儿见了秦相,我该怎么称呼?”

“反正不叫秦相。”她身侧的中年人穿着常服,却通身都是官场派头:“急什么,跟在别家夫人后头,人家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还能出错?”

“老爷说的是。”妇人随口应了,手里还是不断拨弄香炉,那官员被响动吵得十分不耐,抓住她两手按在她自家的膝盖上:

“我知你烦心,秦阿房身份尴尬,处理不好难免惹她不快。但你稍微想想,今天这日子,太后怎么可能不派人来?跟着宫中女官称呼总不会有错的……”

他话没说完,长街之外一人打马而来,一身暗红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端的是英姿飒爽好儿郎。但要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位“好儿郎”侧坐在马上,脊背挺拔,头上却束着金红樱冠——

正是奉旨出宫的女官到了。

妇人掀起帘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艳羡道:“在这大荆都城也只有女官能出门不遮面,若叫我也这么风风光光地走一回……”

官员打断了她:“好在何处?女官在宫中蹉跎,将来连个好人家也许不了,没有丈夫,在大荆终究要受人磋磨。真是妇人见识,就算是太后想派人出来看看秦相,也得给这女官找个由头,八成是给禁军那几位年轻统领做‘代夫人’,也不知借得是哪一位的名。”

这人猜得没错,怜光此来,正是替花成序花统领赴宴。花成序虽然比他族弟年长,却有不少风流韵事,秦楼楚馆,皆有他的薄幸之名。花家的门第摆在那,同地位的家族看不上他浪荡,小家族的姑娘花家又看不上,因此成家一事一直耽搁着。

太后此番点了花成序,未必没有让怜光相看一番的意思,若是有意,给他做个侧房也是配得上的。

怜光翻身下马,顺手从马匹身侧解下一个包袱,抖开来却是个木盒:“禁军鸮卫花成序代夫人,问大都督安。”

盛司拱手回礼,嘱咐人将马牵下去,又回身唤来一名侍女:“给大人带路。”

怜光再次谢过,跟着那小丫头走进了正门,入眼便是开阔的前厅,两侧是森森翠柏,林木高大,自成威慑。

侍女回头对她浅笑了一下:“大人,咱们的路在右边。”

怜光见她年纪小,便逗了一句:“我是女子,却做男人装扮,你如何分辨该引我向哪边去?”

夫人小宴自然不只是夫人聚会,只是男女宾客向来都是分开招待,妇人们从侧门入府,女官因为身份特殊,略有不同,得先从正门进来,再去后院拜会当家主母。

侍女笑道:“如何不知?我们小相爷都吩咐过的,说若是在正门见了顶俊俏的红衣公子,便引到园子里来。”

怜光也笑:“这是你家小相爷会说的话!”

两人踏上林中石路,阳光斑驳,林风阵阵,一路走来只觉心中平静了不少;

林木将近之时就能听见隐隐的丝竹声,音调时而欢欣喜悦,时而温柔款款,光听声音便仿佛看到了这府中富贵靡靡的模样。

怜光便能断定,这场宴会确凿是秦阿房在主持无疑。

出了石路,只见一条宽阔驰道,对面黑墙黑瓦,乐声便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越往前走,乐声越胜,侍女估算不错,时候一到,怜光果然见到了一处可怜可爱的月亮门,上书“幻园”二字,里面不时传来女子的谈笑声。

陆续遇见三三两两的华服妇人,见了怜光,都含笑行礼:“我就说么,阿房在此,太后必然是要派人来看的,这不,果真就叫我们见着怜光小相爷了。”

怜光寒暄了几句,转头对侍女说道:“你去吧,孟慈音孟大人的代夫人也出发了,再有盏茶功夫便到。”

侍女俯身称是,离开园子。怜光穿花拂柳,一路寒暄过去,几番询问,终于叫她打听到了秦阿房的位置——

还是跟从前在宫中一样,遇见这种场合就爱躲清闲,桔子桂圆在外面忙得团团转,她倒好,一个人躲到内湖边上来喂锦鲤了。

怜光远远见了一个坐在大石上的鹅黄身影,唤了一声“姐儿”,锦鲤被她吓了一跳,在水里扑腾着金灿灿的大尾巴;

水珠飞溅,那少女就抬手挡了挡,回头见是故人,眉梢眼角都透出了欢欣笑意:

“怜光,快来!”

怜光却一时说不出话了。

阿房容光,更胜从前。

明明是代表奴身的双丫髻,两个圆圆的小鼓包扎在两侧,却越发显得她娇艳动人,那鹅黄襦裙温暖明亮,色泽纯正,怜光久在宫中,一看便知是蜀中贡品,恐怕刚到朝中就被太后送入了秦府的库房;再经过尚衣局三十六位绣娘日夜赶工,为她量体做了这一身——

奴服。

奴奴该有的打扮,她一样没落;可你看着这个人温柔从容的眼睛,又完全没法想象她小意侍人的模样;

此人天生便居上位,虽然并非出自本意,但几乎所有人看见她时都会自觉地退到服从的位置;

现在,奴服恰到好处地收束了她的锋利,反倒让人注意到了她气势之下明艳的五官来。

“惜尘呢?”秦桥见她愣着,便走上前去牵她的手:“在宫中照顾太后?”

怜光感觉到她冰凉的手,下意识给她捂着,回神说道:“一会就到。听说要给孟大人指派代夫人,这小妮子竟然着急了,平时一锥子扎不出声的人,竟然也有主动求太后娘娘的一天!”

两人互看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慈音不过替她挨了几杖,竟叫她记到现在。”秦桥带着她往园子中心走:“你呢?见过花统领了没有?”

怜光闻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风流种,提他作甚?”

秦桥:“别这样,花成序是个正经人,太后看人眼光很准,以后你便知道了。”

怜光:“哦——太后说大都督是人渣。”

秦桥:“……怜光,你变了。”

怜光:“姐儿倒是没变,自己主持的小宴还能躲清闲。你上点心,太后叫我以后每半月来一次,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花成序的礼我已送到,太后身边不能没人伺候,一会儿我开席便走。”

“好嘛好嘛,你才是咱老太太的心头宠。”

两人刚说几句闲话,便见几位夫人携手而来,远远见了她们,都在花木间热情招手。

秦桥笑着回礼,嘴上却叹了口气:“这就要躲不住了。”

怜光拍拍她手:“你也认真些,若是落了大都督的面子,将来在府里有你受的!”

说话间,那几位夫人已经走到了跟前,一时间面面相觑,怜光心里叹气,侧过身对秦桥福身道:

“内务府女官怜光,拜见秦小相爷。”

几位夫人松了口气,纷纷效仿,气氛才再次融洽了起来。

大荆重礼,怜光这一拜,其实颇有些不伦不类——

奴奴不当受礼,更不能称小相爷,但若是照她往日的官职,实际上众妇人连她的面也不配见,更没这些说道。

乱七八糟的身份,不伦不类的礼节;

倒也相配。

秦桥将她们一一扶起,弯起眼笑道:“不必与我客气,今日贵客很多,秦某招待不周,还请各位海涵。”

众夫人连说哪里哪里,其中一位越众而出,十分亲切地挽住秦桥手臂:“秦小相爷还记得我么?从前在秦家我们见过一面的,若认真论起辈分,您还是我的表姑姑呢!”

表姑姑秦桥嘴角抽了抽,微笑不变:“这位是……苏夫人?”

“您记性可真好!”苏夫人瞧着只有十几岁,这些谄媚话说来别有一番可爱之处:“外子苏平力,在庸都督手下供职。”

‘嚯,’秦桥心道:‘苏平力三十多了,家里娇妻竟才这么一点大,早听说他求娶了仲家的幺女,却没想年龄差了这么多。’

苏夫人:“外子莽撞,说话也不讨人喜欢。这不,庸都督叫他去神孙守着呢,那地方蚊虫多得很,也不知几时能回。”

这是指望着秦桥给庸宴吹枕边风,把苏平力给吹回来。

可惜大都督坐怀不乱,天天在侧室将就,除非她有千里送风之能,不然还真不知怎么把这口风吹过去。

秦桥拍拍她手:“苏统领正值盛年,多些建功立业的机会未必不是好事。夫人放心吧。”

苏夫人似是失望,却又似早知道有此回答,她抱着秦桥胳膊的手一点没松:“好吧,若日后都督要砍他狗头,还请表姑姑劝着些。”

众夫人都被她逗笑了:“轻弦这样说苏大人,便不怕苏大人生气?”

仲轻弦理直气壮道:“咱们姐妹闲话,干他何事?”

众夫人又笑,其中一位说道:“好了,人家苏大人有这么贤惠可爱的小妻子,不知多么高兴!”

怜光笑着附和:“是啊,禁军的其他统领们应该都十分羡慕苏大人吧。”

刚才开口的那位轻轻拍手:“别的统领怎样咱不知道,不过暮大人嘛……”

她未尽之言都掩在笑里,众女都心照不宣地换了个眼神。

怜光:“夫人们可是在说暮云暮大人?”

众女称是,仲轻弦不耐烦她们打哑谜,便直来直去地说道:“便是在与清河郡主议亲的那一位,暮大人虽是而立之年,却始终未曾婚娶;倒是清河郡主,年过三十,且是三嫁之身。因此姐姐们觉得不太般配便是了。”

这么一提,怜光便知道这是哪位人物了。

清河郡主,着实是个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