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近半个月,庸宴每天回府,都会在门口犹豫一下——

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比如今天,一向身着重甲的亲卫突然换成了深蓝色的家仆装扮,还配上了褐红色的抹额,头发束得那叫一个精神,庸宴一进来,两侧亲卫大声问安:

“老爷回来了!”

庸宴眉梢一抖。

亲卫笑嘻嘻的,摸着脑袋,一副十分不好意思的模样:“都督看我今日如何?”

“不如何。”庸宴:“皮痒,明天带你去禁军校场。”

亲卫满面惶恐,连连摆手:

都督掌管禁军这半个月,禁军的演武场天天打得沸反盈天,只要不当值,几乎所有的年轻兵士都会去校场切磋磨练武艺,只盼着能在下一季的大比中赢得一官半职;

大荆本就尚武,经此一变,整个禁军竟然展现出空前的活力与威慑来,连带着京外四郡都安生许多——这节骨眼上,谁敢没事往禁军大营跑?庸宴在外面虽然常年冷着一张脸,但只要有人来挑战他,不论官职大小他就没有不同意的时候。

若赶上他忙,身边的亲卫就会替他打,打赢了才能挑战都督。

庸宴:“谁让你们改口的?秦阿房?”

亲卫大力点头,眼中情不自禁流露出敬佩神色。

庸宴还没来得及开口,冷不防前面突然窜出几个近卫,手里抬着一扇巨大的屏风,莽莽撞撞,差点被旁边的林木刮住。见了他,齐齐整整地站住脚步,大呼一声“老爷好”,接着飞快向侧房跑去。

那素色屏风上绣着四季盛景,纹饰极其细密精致,颜色不多,却平添富庶浓丽之感——

一看就是秦某人的调调。

庸宴心里算着这屏风会花去自己多少家底,脚下快步走向前厅,只见所有游廊下都疏密有致地摆上了白色玉兰,暖黄色的绸缎柔柔地缠在回廊上方。这才只是外院,已叫他见了不少脸生的厮仆——昨天还没有呢,不过一日功夫,竟然连行礼的身法都被调理得一模一样;

秦桔站在内院门口,对着一群小丫头训话,嗓音脆得像青鸟一样,噼里啪啦交待个不停,见他过来,就领着丫头们施礼。

秦桔子:“爷,您回来了,这就安排小厨房备饭?”

庸宴:“不忙,你主子……秦桥呢?”

小丫头们都捂嘴笑起来,被秦桔斥了一声没规矩,这才都再垂手站好。

庸宴不知她们在笑些什么。

秦桔赶忙说道:“没什么,我家小相爷在您的主院里。现在过去正好一道用饭。”

他心中忽而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在外奔波一日,回府用饭,家里有个人在操持琐碎事务,若他不曾上过战场,这就是他本来会过上的庸常生活。

秦桥像是块磁石,正在潜移默化地把一切带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秦桔:“爷?”

庸宴抬手示意知道,让她们自行去忙,前脚刚刚踏进里院,就见一个小丫头向他疯跑而来。庸宴怕她摔着,只好半蹲下身子去迎。

庸宴:“甜糕,跑什么?”

秦甜糕举着一块板糖颠颠赶过来,小手一扣鞠躬行礼,将那块化的差不多的糖果放在他掌心:“爷跟我来!”

庸宴被黏了一手,实在很难严肃起来:“自己玩去。”

甜糕:“我带您去找主上!”

庸宴心道现在老子才是你们主上,但他没说,嫌她小腿走得慢,还弯下身单臂将她抱在怀里,悄悄地把手在她衣服上擦了擦,聊做报复:“你主子做什么呢?”

甜糕老实说道:“跟一大堆哥哥姐姐说话,说了很久,指挥大家搬东西,捶地。”

庸宴:“……”

前面也就算了,捶地又是在作甚?

甜糕一双小手指来指去,竟不是去主房,而是绕了一圈来到了后园。瓷学为他建的这宅子占地颇广,花园内湖不算,竟然还设置了马场——

然而只是把地方留出来了而已,狗皇帝兜比脸干净,他账上的银钱只能支持他把宅子盖起来,肯出手完善基本建制都是看在庸宴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份上,至于里面的修饰花费,穷得像狗一样的皇帝表示着实是有心无力。

庸宴只在到都督府的第一天来过后园一次,看见光秃秃的一片也不知说什么好,之后再没来过;

是以当他看见众亲卫挽起裤脚热火朝天地在地里干活的时候,疑心自己是疯了。

培养你们五六年,就是为了让你们回京种地?!

“主上在那里!你看见了吗?”庸宴顺着甜糕的软乎乎的小指头看过去,果然发现了卧在太师椅上的秦桥——

一片赤荒野园里,她竟然命人在小石桥旁边支了个小帐,那张太师椅分外突兀,比太师椅更突兀的是在一旁打扇奉茶的秦桂圆。

秦桥半坐起来,一手举着张单子,一手举着只羊毫,庸宴的家将和秦府的侍女们排做一队,各个脸泛红光地等候指示。

庸宴:“……”

“主上!”他怀里的甜糕替他呼喊出声:“我把爷带来啦!”

原本懒哒哒的少女似是突然来了兴味,立马转头看了过来,在看见他的那一刻,眼中倏忽绽放出别样的光彩。

庸宴:“……她这是又想要什么了?”

秦甜糕:“问问!”

于是庸宴就大踏步走过去直说了:“怎么不干脆把都督府的牌子摘了换成秦相府?”

秦桥起身,抬手招来盛司,接过甜糕递给他;又按着庸宴坐在太师椅上,站在他身后顺手捏肩,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你不喜欢?”

庸宴没反驳。

因为实在没法违心地说不喜欢。

秦阿房若想讨好谁,就没有她做不到的。庸宴不爱热闹,但府里有些人气,他心里其实觉得很好。

秦桥:“你可算回来了,中午我做了个噩梦,吓了一跳,差人去衙门找你,却说你去校场了。”

庸宴:“要是我真在衙门,你就打算为了个噩梦叫我回来?”

秦桥:“是啊。”

庸宴:“……”

秦桥的声音不大,却就在他头顶,带着几分真几分假,含着些试探的意味:“梦见我站在城楼上造反了,你带人赶来,一箭将我射落城下。”

她感到自己手下,他肩上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

“我不会的……不会让你反。”庸宴自己冲锋陷阵的时候,总是想着死就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却似乎对秦桥总把生死放在嘴边这件事感到非常烦躁:

“好好的怎么做起这种梦,是夫人小宴的任务太紧了?”

秦桥垂下眼眸,耐心地给他捏着肩颈,不动声色地让他放松;声音听起来倒是信心十足:

“有钱就行,放心吧。内室修缮今天都已完工,剩下的都是些零碎活,好办得紧。”

就连瓷学的祭天大礼她也只准备了两天,区区一个夫人小宴,根本不在话下。

庸宴从腰侧拿出一把钥匙递给她。

秦桥接过。

庸宴:“盛国公府的库房钥匙,我母亲已经回信叫你随意取用。不要花自己的钱。”

秦桥不知道他还为了这事特意请示了国公夫人,一时间有种自己是个乱花钱的小妖精的错觉,不确定地问道:“真是这么说的?”

“骗你作甚?”庸宴想起这事还觉得有些气闷,秦桥操办此事已经足够谨慎,并无铺张浪费之举;只是花费甚大,他实在没办法,只好询问远在雍州的父母是否可以挪用一下盛府的银钱,过后他再想办法填补。

明明是写给父亲的,竟然两人都有回信:

“言念,

既然要了人家小相爷,就要好好对待人家。你多年夙愿得成,别再跟自己过不去。据我所知,阿房家业甚大,以你现在身家,根本无力支撑阿房花费。

勿要气馁,随信附上家中库房钥匙,你不要动,直接交给阿房便是。

若连妻子也养不起,你也不必姓庸了。

父”

秦桥戳了戳他面颊:“想什么呢这是?”

“没什么,”被父母认定养不起老婆的盛都督回神:“秦桔说你在主院,怎么又跑到这里来?”

秦桥:“唔,本来是等你一道用饭,但你回来太晚,我就先来这边处理事情,免得耽误了进度。”

庸宴闻言起身,让众人都散了,明日再来听吩咐。

两人沿着刚刚翻好的土地并排往回走。

庸宴一路走一路看,不时提些问题:“这是什么花木?”

秦桥一脸神秘:“你真想知道?”

庸宴侧头看她。

秦桥:“好啦,是萝卜。”

庸宴:“……”

秦桥:“南境军屯里不总见是吧?你们那边都爱种粮,其实萝卜很好,能放得住,也很滋补。你若看着好就送些种子回西南去,赶着开春种了。”

庸宴艰难道:“人家园子里最俗气不过是种牡丹,这萝卜算是怎么回事?”

“不懂了吧!”秦桥双手比划:“大俗即雅,萝卜长得快,还能卖钱。你看那边——生菜都长起来了,水汪汪的多漂亮!”

庸宴看了看她拖在地上的长裙:“这会儿你又不挑了?”

秦桥大言不惭:“我是多么随和的人,都督休要污蔑于我……你别这么嫌弃,现在正是种菜的热潮,瓷学打着亲农务桑的旗号,整个紫禁城都让他种满了,御花园里现在唯一能开的花就是油菜花,上行下效,各家都比着谁家的小园长得好呢。”

庸宴无话可说。

秦桥:“你要不喜欢,咱们现换也来得及。”

“不必了,”庸宴扶额:“那不会是葡萄架吧,你现在种下,它何时长得出来?”

秦桥:“急什么,来日方长,总有它长得出的时候。”

来日方长这四个字像把小刷子,唰啦一下划在了庸宴心上。

不过是秦桥的一句无心之语,他却在其中听出了些安稳停留的味道——

阿房阿房栖凤凰,这只心思繁多的凤凰,竟然真的打算在他这空空荡荡的都督府停留下来了。

这让庸宴误以为,在此人连篇的鬼话里,好像还藏着一点真心。

秦桥:“秦甜糕挺黏盛司的,你发现了么?这几天总缠着盛司要抱。”

庸宴回神,远远打量了一下远处的一大一小:“西南城镇中有些烈士孤幼,平时都是盛司在照顾,孩子王,就那样。”

他刚上战场的时候,遇到蛮子屠村,荆军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只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状若癫狂地在村口对着空气乱砍,瞧着就像是疯了。

当时庸宴顶着压力把人带回来,每天的口粮都分作两半,屯田也带着,上战场也带着,这小疯子见蛮子就砍,渐渐有了战功;在边军被一众哥哥调笑,又渐渐有了人气——

于是有了今天的盛司。

“行吧,是我想多了。”秦桥点点头:“晚上吃什么?”

庸宴觉得她这话问的好像寻常人家中的丈夫,在问居家的妻子晚饭内容:“我怎么知道,一直在府上的不是你吗?”

秦桥:“可你带回了御厨。”

庸宴随手轻轻拍了她一下:“别多心,不是为你。”

“哦——”秦桥蹦蹦跳跳地窜到他身前看他:“那是为谁,为我家桔子?”

“别挡路。”庸宴负手在身后,步履稳稳当当。

秦桥:“为了桂圆?”

“让开。”

“为了甜糕?”

“……你可闭嘴吧。”

六十年后,庸宴垂垂老矣,即将离世前他眼前闪过的最后一幕,便是这一天:

大荆武原帝三年的一个寻常下午,他们在自己府中悠然漫步,闲话家常。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之前的误会还没来得及解开,之后的执念也还没来得及升起。

注定无法平凡的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将那些诡谲烟云藏了起来,

只为了浮生半日,与子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