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两人一时无言。

秦桥试图离开都督府这件事他们彼此之间心知肚明,但真的让庸宴发现痕迹,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过输人不输阵,回嘴还是要回的。

秦桥:“不好意思,这事还真没见过,喜欢我的人就没有半途而废的。”

庸宴:“那你今天就见识到了。”

他自己说完,自己心里又要发闷,大都督立刻决定放弃这种无聊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转移话题把这事带过去:“瞧你这模样是没遭罪,没吃的药让你泼了?剩下的药材呢?”

“小厨房吧,”秦桥恹恹的:“不知道你的厨房嬷嬷是哪里请的,熬药熬得十分仔细,苦得很。”

庸宴的卧房就在前方,亲卫都被盛司嘱咐过,一见两人过来,都远远地躲着,绝不去自家主上面前显眼,盛司睡到一半看见庸宴出门,也十分乖觉地自己搬去和兄弟们住了——

谁料庸宴并没有领会他的好意,连看都没看他的寝室一眼,直接踹开了自己卧房的门。

秦桥半是打趣半是讽刺地问道:“庸都督府上的规矩怎么变来变去,这会儿奴奴又能在主上房里住了?”

庸宴不理她,伸手摸摸自己被窝,发现还有些余温,于是把人塞了进去:“先别睡,等我回来。”

“偏不,”秦桥脾气其实很好,就是起床气很大,在宫里住的时候连瓷学都不敢在早上闹她,更别说庸宴还惹了她生气:“现在就送我回去,不然我就闹你一宿。”

庸宴五指伸开按在她脸上,轻轻往后一推:“闹吧,能闹起来算你厉害。”

秦桥做势要从被子里钻出去,庸宴突然俯身,两手支住床榻,把人困在自己身下:“还是说你想闹点别的?”

男人身上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脸上,偏生他头发又湿了,一缕湿发黏在他眼角血痕上,目光幽深,薄唇水润,秦桥与他对峙片刻,一翻身把脸捂在被子堆里,不做声了。

庸宴哼了一声放开手,秦桥感觉床榻一轻,紧接着是男人的脚步声,最后是门扉被仔细关闭的声音。

屋里只剩下她自己。

秦桥恨恨锤床。

“真没出息啊,秦桥。”她碎碎叨叨地小声数落自己:“竟叫男色迷成这样?”

她自我谴责了一会儿,又心很宽地想庸宴不是一般男色,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于是心宽地放过了自己,朝四周大量:庸宴的东西都是四四方方的,连枕头都是硬邦邦的瓷枕,她不喜欢,就用被子窝成一堆充当枕头。

秦桥:“……”

是他的味道。

说来也怪,打从庸宴还是小国公爷的时候,他就不像其他世家子那样爱熏香,旁人惯爱佩戴的香囊他也不喜,但他身上却总有种淡淡的松竹味道,雅韵清致,卓然不俗。秦桥还偷偷拿过他的衣服送到太医院,希望能配出类似味道的香料,但无论怎么模仿,都差了那么点意思。

现在秦桥大概明白差的是什么了。

从前她以为庸宴只想做个富贵闲人,诗书傍身,安闲此生,却没想到他在板板正正的国公府里长大,骨子里却藏了股野性,战场血腥最多起到了些激活作用,他的竹被削成了利刃,他的松被磨成了羽箭,从根骨中就发着狠,在前线走了一遭,现在又多了些血腥烟火的味道。

“好端端一个大男人,搞什么体香。”被狠狠戳中了审美点的秦某人一边抱怨一边缩进他的被子里,嘟嘟囔囔地说道:“这是干嘛去了,还回不回来?”

她在这种令人心安的味道里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揽着她坐了起来,不甚温柔地唤她吃药。

秦桥清醒了些:“你熬药去了?唔……加了糖,倒不是很苦。”

她吃药不用人催,端起碗大口喝了,很有几分应酬时敬酒的豪气,还没等她像模像样地表扬几句,就被庸宴塞了颗梅干在嘴里,又甜又酸的味道在嘴里化开,生生浇熄了她一晚上被叫醒两次的邪火。

庸宴也是困得不行,秦桥吐出梅核,他就伸手接了,拿去扔掉,又在铜盆里洗手。

不论是当年的小公子还是如今的大都督,做起这些事来都十分自然。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任谁到了秦阿房面前都会莫名其妙地开始伺候她,庸宴当年甚至见过瓷学蹲在铜盆边上亲手给她洗帕子。

大概是某种特异体质吧。

秦桥翘起嘴角:“还要。”

“今晚没有了,”庸宴把她往里一推,捞过瓷枕:“再要别的没有,就只有你主上。”

“又开黄腔,”秦桥侧卧着看他:“这么晚了又到哪儿去?”

庸宴:“闭嘴,睡觉。”

秦桥看着他的身影走向侧室:“庸言念?庸都督?”

侧室的烛火灭了。

秦桥埋头在被子堆里,微微一笑。

·

翌日,慈宁宫。

瑞兽模样的香炉里飘散出丝丝白雾,绕过垂头侍立的宫娥,钻进简素大气的帘幕,它徘徊半晌,最终绕着塌上的老妇人转了几圈,最后化在空气中,被她吞入肺腑。

“怜光,几时了?”她抬手挥了挥:“把香熄了吧,哀家睡得很好。”

帘外打头的宫娥站出来行礼,轻声说道:“未初啦,怎么才醒呀?”

“唔,去把药端来。”太后抬手在鬓角揉了揉,两名侍女熟门熟路地扶她起身,怜光呈上已经不知道热了几遍的药,埋怨道:“您这些时候越发爱睡,封院首说了药得按时吃……”

“啰嗦,”太后已经彻底清醒,闻言笑道:“是年过古稀的老太太了,吃或不吃,又有几年?”

怜光熟门熟路地跪下告罪,膝行两步:“太后别说这种话。”

太后挥手打断她:“小胖被姓庸的掳去,还不知要怎么受折磨,皇帝也是个不着调的,竟然还帮腔上我这来讨女官!”太后越说越气,连自称都忘了用:

“备驾,我要出宫!”

“老祖宗喂!”女官怜光赶紧扑上去抱膝盖,动作之熟练,一看就不知道劝过几回了:“您行行好,别再叫咱秦相小胖了,叫前朝听去,人家脸面还要不要了?”

她刚一说完,就想起秦相成了秦奴,已经不在前朝做事了,立马改口道:“您别瞎想,昨晚来的消息您忘了?庸都督亲自给咱秦相……”

太后:“那是我的小胖!”

怜光:“嗯嗯,给咱们小胖买了许多用物,整个京都的姑娘都羡慕得不得了,谁家夫君能为家里女人做到这个地步?您少担心,秦姐儿过得好着呢!”

“都是他应该做的!”太后快步走到慈宁宫正殿,走八步路能咳七声:“外面能买到什么实在东西?你去,收拾收拾瓷学的私库,用得上的都给小胖送去。”

“母后偏心。”清朗的男子声线从殿外传来,龙袍青年推门而入,挥退她身边的宫女,亲自扶住太后:“同样不是亲生的,怎么就小胖得宠?”

太后正是看皇帝不顺眼的时候,由得他扶,眼睛却不看他:“你来做甚,金銮殿坐不住,来求你老娘了?”

来者正是庸秦二人口中的狗皇帝瓷学,忙完了前朝的事,就赶紧过来赔罪:“那是早就坐不住了,不过也不敢劳烦母后出手。您好好活着,就算是帮儿子的大忙了!”

“原来你还知道孝顺,”太后伸手拍他:“那给你妹妹点零花钱怎么就不行了?”

瓷学知道她午睡起床后要在后花园散步,就亲自搀着她往那边去,闻言笑道:“不是儿子不给,只是这几年庸宴在外面打仗,钱早就花得差不多了,我的私库更是最早一批搭进去的,但凡您能从里边再找出一两没用处的银子,算儿子输!”

太后大怒拍他:“你骄傲个什么劲?两个废物崽子!”

她不是认真打,瓷学也就受着,等她拍两下出了气,又继续说道:“母后要是有闲钱,倒是可以分儿子一些,儿那龙袍旧了都不敢换,就怕脏了的那件早上不干。”

太后:“……”

太后不可置信地问道:“月初给你的银票这么快就花光了?”

瓷学点头:“是啊。”

太后:“不是刚抄了秦家么,钱呢?”

瓷学:“牧州修路,工部急着用;剩下的都拿去给禁军换军备了。”

太后长长吸了口气:“你怎么不干脆和姓庸的过算了?你跟我实话实说,是不是看上他了?你娘我不是那么迂腐的人,你俩若是真心,我没意见,只要别再拉着我的小胖就行。”

瓷学麻木道:“回母后的话,儿子不立后,真的不是为了他。”

太后狐疑地看着瓷学。

瓷学抱住太后的胳膊,左右看看没人跟着,遂没脸没皮地把脑袋搭在太后肩头上小狗一样蹭:“您比我亲娘还亲!就再给一点,神孙闹疫病急用钱,那边老弱多,您肯定不忍心……菩萨都在天上看着呢,您那么多年的素都吃了,别扣这一点。”

谁能想到在整个大荆的核心,竟然是耳顺之年的老太后在用嫁妆支撑国库开支,皇帝连脸都不要了,成天跟在太后屁股后面要钱;

用钦天监唐大人的话说,陛下乃是大荆第一啃老族。

瓷学还曾经诚心求教:“啃老族,是为何意?”

唐大人:“就是孝子贤孙的意思。”

瓷学心安理得地受了,正如他此刻心安理得地接过了太后赏给他的银票。

太后:“菩萨都在天上看着呢,怎么不降一道雷劈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