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卫一向不服管,天大地大,苏平力最大,看自己统领上了台,整个豹卫都开始哄声呛气。
苏平力一抬手,豹卫瞬间安静,他身子一转,背对庸宴坐在台子上,对其余几营的首领说道:
“兄弟们,大都督在南境威风凛凛,一回京就坐上了咱们禁军的头把椅,这是要杀我老苏这只鸡,给在座的臭猴子们看呐!”
众禁军统领闻言,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纷纷点头。
庸宴没有那种传统的名将做派,他并不一味苛责手下士兵要非要刻板地遵守军规——事实上只要不违背底线,他一律不管,和前几任南境主事人比起来,南境军在庸宴手下是最自由,最有面子,也是最能挺直腰板的。
但是在南境,没有人不怕他。
因为庸宴手里有二十万人命。
二十万东肃主力军,活埋在长天关下,尸身生生将关外的土地都抬高了一层。东肃人不肯投降,庸宴也不多费口舌。
将令之下,二十万人,尽数杀了。
这样的将领,古往今来没有几个;他们都有个共同的名号,叫做人屠。
东肃自此元气大伤,近十年内再没有还手的余地,若非如此,庸宴也不可能放着南疆留给后辈镇守,自己回京。
禁军统领对上庸宴,固然胆寒,但他们也不是什么善茬,毕竟都是出了名的刺头混不吝,真要能被名头吓倒,那在妙都这十几年算白混了——
再说边军打仗到底和禁军不同,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多了去了,与其说是一支整军,倒不如说是个土匪窝子,人际关系盘根错节,朝中各个势力均在禁军中有一处山头;纠缠纷杂,连先帝都没将能禁军梳理出个头绪,只能让年老的顾恩和曾经参与过平叛的文错一同将就镇住。
是以今日,苏平力公然挑衅,统领们也都没做声,由得这刺头挑衅,想看看这位新来的大都督到底有几分本事,压不压得住这“头把交椅”。
盛司使劲伸长了脖子:“秦相秦相,咱这地方地势低,看不见啊!”
秦桥无奈道:“你终于发现了?”
事实上,秦桥身量娇小,站在人高马大的禁军后面,若不是跳起来恐怕没有别的办法观战。
但是跳起来,会否张扬了些。
盛司哎呀几声,挠头道:“是我不周全啦!咱去都督的中军帐!”
中军帐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并不很远,沿着越来越密集的值岗守卫走上坡,片刻便到。
秦桥上次来还是这地方刚刚建成的时候;那时中军帐真的是个“帐”,圆圆的一个,像当年匈奴人的王庭。大概是瓷学念及顾老将军年岁大了,将帐子里里外外都加固了一层,侧壁还覆盖上了铁皮,顶层伸出一个圆形用于通风——
安全是安全,就是看起来像个乌龟壳子。
一想到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庸宴都要坐在这里面发号施令,秦桥就忍不住要笑。
盛司抻着脖子看了看台上的都督,拿出手令,满面严肃地对帐门口的守卫嘱咐道:“这位就是秦桥,咱们都督的……奴奴,进出你们不要拦。”
守卫收起长戟站好。
秦桥进去快速地转了一圈,用最短的时间挑了唯一一张看起来舒服的椅子——庸宴的那一把,指挥盛司抬出去,坐在最高处舒舒服服地接过盛司的千里望。
盛司:“秦相……”
“嗳,”秦桥打断道:“不在前朝了,叫秦姑娘便是。”
“这不好吧!我我我怎么敢……”盛司心道若是叫都督听见我叫这么亲密还不扒我一层皮?他灵光一闪:“叫小郎如何,秦小郎?”
秦桥眼睛一眯,觉得这年轻人很有前途。
前朝时若有已经订下婚约的女子随未婚夫婿出行,有熟人见了,便称呼一句“小郎”,表示“知道知道,那不是你未婚妻,是你家小弟”;后来到了大荆朝,小郎一称就渐渐演化为了“未婚妻”的别称。
盛司觑看秦桥脸色,立刻说道:“回头我跟咱们府上的兄弟都说一声,以后便这么称呼您!”
秦桥满意点头。
盛司看看远处,俯身请示道:“小郎,您看如今这个情形,用不用我回去叫咱们都督的亲卫来?”
秦桥被他哄得高兴,遂很有兴致地指点道:“叫了他的亲卫,庸宴才真的站不住脚——解今日之围不难,这群禁军也没厉害到能把他怎么着的地步。但庸宴想要立威,恐怕只有靠自己。”
演武台上,苏平力已经站在了庸宴对面。
苏平力:“大都督初来乍到不太懂,我们这群兄弟呐,都是浑人;聚在一块的时候都喜欢松松筋骨,切磋切磋。”
庸宴似乎就是在等这句话,听说要打架,连眉头都松动许多。
庸宴顺着他问道:“只是切磋,没点彩头?”
“对对!都督不愧是边关回来的!”苏平力立刻将这句话接了:“彩头自然是有的,谁要是输了,不论官职如何,以后见了面得鞠躬绕着走……您也别嫌这彩头俗气,大家都是当兵的,不兴那些文绉绉的东西!”
豹卫也跟这苏平力起哄,一时间台下热闹非常。
秦桥右眼轻轻眯起,曾经有人非常爱她这幅模样,觉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然而她并不是什么狐狸,她是大荆宰辅秦桥,每当她无意识地做出这幅表情,就是想亲自动手收拾谁了:“苏平力?猖狂得可以啊。”
她顿了片刻:“庸宴打不了他们十二个人。”
庸宴在外面再怎么凶悍,如今终究是回妙都来了。身先士卒战场拼杀,终究和这样一对一的对打有所区别。更何况,这些禁卫统领多少都有些江湖背景,不是轻易好对付的。
盛司接过千里望仔细看了看在场的将领,又把东西递还秦桥,语气很坚定:“这不算啥,小郎且看吧。”
南境军多少对庸宴有点盲目崇拜,秦桥并不相信盛司,心里已经开始琢磨如果怎么在暗地里收拾禁军。
武出身都有点脾气,如果今日庸宴不能立威,他这禁军都督的位置必然做不长久,除非再从西南调亲卫进来将禁军打散,但那可就是大工程了。
被她担心的人看起来却对这些危险一无所知——
庸宴抬起手,在胸前轻轻向外一挥,台下所有人登时闭上了嘴,重归安静。他挑起嘴角,露出了一点笑意:“可以。”
苏平力没料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继续得寸进尺地加码:“民间叫大都督一声战神,单打独斗,我等未免不是对手。您看……是不是再让点?”
庸宴:“苏统领的意思是?”
苏平力:“二对一!您看如何?”
庸宴微微笑着垂下眼。
苏平力:“您要是觉得我们这条件太过,我们这边不带兵器就是了!”
“何必如此麻烦?”庸宴突然抬头,准确地看向了秦桥的位置:“一起上吧。”
他生了一副端庄俊俏的五官,却被眼角那道血痕平添邪气,秦桥觉得自己像被他锁定的猎物,距离虽远,却令人莫名心慌:
“都督我时间紧,料理了你们,帐中还有美人要调|教。”
这句“调|教美人”一说出口,整个场面的气氛好像都不对了。
打从秦桥九岁入宫之时起,大荆上下关于她本人的风流传说就从没断过,上至天潢贵胄,下至江湖浪子,或香艳或纯情的话本应有尽有,在某种意义上,几乎成为了大荆青年慕少艾的必备教材;
而在庸宴出现之后,他就稳稳占据了秦桥众多绯闻情人中最受百姓喜爱的男主角;当大都督要用兵权换秦桥做奴的时候,朝臣们都在重新估量秦桥在帝王心中的价值,而除了这些政客,几乎整个大荆都在激动沸腾——
“快!给话本先生们递笔!”
大荆的少女们更是除了“啊啊啊”几乎发不出任何其他的声音。
是以当庸宴在演武场对着众将士用一种极其狎昵的方式提及秦桥时,几乎所有的年轻将士都在心里感到对这位新来的将军亲近了几分——
不为别的,毕竟是看着将军的话本子长大的。
然后,他们的目光又齐刷刷地指向了十二卫统领中的一个,接着仿佛受到某种命令一样,又齐刷刷地扭回头去。
动作之整齐,若叫致力于统一禁军的顾老将军瞧见,一把老泪肯定要流下来。
庸宴:“……”
苏平力乐得看戏,顺着众人心意问道:“孟哥儿,盛将军想让咱们一起上,你怎么说?”
卫所首领中最英武,也是最年轻的男人站了出来——或许以他的长相,说是个大男孩也不为过,但他身上的血腥气却也是众统领中最重的。庸宴直觉这张脸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却也想不起来,男孩深黑色的眼睛直直望着庸宴,脸上带着满满的挑衅意味:
“蟒卫统领孟慈音,前来讨教!”
话音未落,少年人柔韧的身体极其轻盈地一翻,几乎谁也没瞧见他是如何动作的,飞踢向庸宴的一腿几乎避无可避,然而庸宴半步未动,只抬起一只手格挡;孟慈音在半空中飞速拆招,等眼花缭乱的众人终于能看清时,他已经稳稳地站在了庸宴的手掌上。
众人:“……”
庸宴单手托着一个成年男子的全部重量,却像托着一只燕子那么轻松,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连动作都没变一下。孟慈音单脚站在他手掌之上,不知何时翻出的双刀正对准庸宴双眼。
气氛剑拔弩张。
盛司:“好本领!此人是谁?”
秦桥举着千里望,旁人只能看见她唇角的一抹笑意,说不上是欣慰还是骄傲,总之是非常愉悦的:“孟慈音,蟒卫统领,司管京城内外的军火流动。他不是亮出家门了么?”
盛司犹豫了一下:“嗯……他和你是不是,是不是……”
秦桥:“喔,是我在话本上的旧情人。《阿房慈音绝美秘事》,都出到第十二册了,你没看过?”
盛司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
“太遗憾啦,”她用一种欣赏的语气说道:“字如金小先生的文笔很不错。”
刀尖距离庸宴的瞳仁不过尺寸之距,庸宴眉梢挑起的弧度与秦桥如出一辙:“练得不错,可惜……”他手掌一翻,孟慈音被整个掀了出去,在空中鹞子似的一翻,以半跪的姿态落地。
“还差些火候。”
“你!”孟慈音恨恨起身,还要上前,冷不防身后的苏平力突然翻身挡在他身前,一边往上冲一边朗声笑道:“慈音莫急,哥哥来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