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桥睨了他一眼,唇角勾勒出一个笑。
这一笑,她整张面目就像一潭死水得了生机,瞬间便叫人移不开眼。
朝堂上她是肱骨重臣,但只要她愿意,就还是那个风流大荆的秦相国。
“辅国三载,现在用不上了,陛下就一口一个秦女地唤我?”
笑得漂亮,说出的话却一点情面也没留:“真叫人寒心。”
皇帝眉梢抖动,脖颈上青筋隐现。
秦桥:“你不会当真以为,用我还吊得住庸宴吧?”
“放肆!”江法大声呵斥,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果然是反王之后,没一点廉耻!”
秦桥看都不看他一眼,仿佛乱吠的是一堆死了好几百年的骨头:
“陛下,我劝你一句——你马上要回朝的这位昔日同窗可未必是什么善茬;现在过河拆桥?不大聪明吧。”
“秦桥!”皇帝抄起桌案上的镇纸,照着秦桥的方向狠狠砸了过去,一击不中,狂怒之下又将桌案上所有东西都大力拂去:
“你不要以为……你不要以为!”
今上登基以来,始终一副温和嘴脸;虽说群臣心里都揣度着,瓷学以宗室子的身份,能踩着两位先帝的亲生儿子登基必不简单,但都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以为什么?”
秦桥捡起那镇纸,不闪不避,微微仰着下巴,大逆不道地踏上了只有皇帝才能踩的台阶,将那镇纸给他放回了桌子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疯了,都疯了。
群臣伏在地上连呼万死,又被秦桥的举动惊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秦桥:“以为没有我,这王座上坐的本不该是你;以为没有我,这大荆江山,你一日都不能平?”
皇帝眼都红了:“传旨。”
秦桥:“瓷学,我看错了你。”
皇帝吼道:“传旨!”
起居郎连滚带爬地站出来,抖着手拿起笔来。
皇帝:“罪女秦桥,逆贼秦氏之后;理当万死……”
秦桥嗤笑打断:“先帝,也看错了你!”
对啊!
本以为秦桥必死的众臣突然反应过来——
秦桥是不能杀的,她是先帝临去前留下的辅国大臣之一。
凡是辅国之臣,便是犯下泼天大罪也不能杀。
尤其是秦桥,先帝驾崩时她才十八岁,时任督察院首;这些年来夙兴夜寐,乃是正正经经的“托孤遗臣”。
“赐死吧。”秦桥仰着脸,薄唇轻启,用气音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反正你和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一起忤逆。”
皇帝恨极了似的闭上眼睛,深深吸起一口气:
“罪女秦桥,忤逆犯上。去其一切封号官职,赠与大都督庸宴为奴。”
大事既定,群臣退朝。
左右一国命运的肱股之臣们潮水般退下,这个撤退速度乃是瓷学登基以来最快的一次——
既怕被余波扫上,又想赶紧去个没人地方仔细消化今日之事;
一时之间,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皇帝和秦桥两人一站一坐,沉默对视。
片刻后。
皇帝瓷学憋着的那口气呼地一下吐了出去,猫着腰在他扫到地上的一堆东西里仔细翻找,满意地找到了幸存的金壶——
片刻前还雷霆大怒的皇帝,此刻蹲在一堆破破烂烂的文书之中,摇晃着小金壶,回头朝着秦桥露出一个傻子般的笑意。
秦桥将领口扯开点透气,朝他挥挥手示意快点,自己转过身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瓷学十分自然地用他那身金尊玉贵的龙袍将茶盏抹了一遍,倒了一杯递给秦桥;
自己则一屁股坐在她身边,直接端着壶往嘴里倒。
两人都十分舒适地叹了一声。
“你演技有长进了。”秦桥拍拍肩颈:“是不是早就攒了一肚子不满,就等着这个机会朝我喷呢?”
“哪敢——哪敢——”
瓷学象征性地给她捏了捏肩:
“手头的事都交代干净了吧?六部我倒是不担心,督察院那边,庆陵自己能行么?”
秦桥:“周景明也不至于这几天就老死了,我不在他总能盯一盯;这朝里朝外都精得跟猴似的,真要交代那么干净岂不是让人看出把柄?总要乱上一阵才逼真的。”
瓷学附和两句。
秦桥:“李驭涛……”
“他太护着你,我一时演过了。”
瓷学:“罢官而已,后面找个机会再提上来就是,你别担心。”
“嗯,”秦桥眸光流转:“你自己的臣子自己看着办,我本来也不会总在朝中,万一我死了你怎么办?”
“说这些不吉利的干什么!”
瓷学在她背后拍了一巴掌:
“你别想那么多,这几年忙得饭都没好好吃几顿,只当去大都督府歇一歇。”
秦桥沉默片刻。
瓷学:“你想问就问。”
秦桥:“……咱们商量好的原计划是将我贬为庶人,流放边地。”
瓷学:“对。”
秦桥:“那做奴这个事,聪慧的陛下是用身上哪个器官想出来的?不会是□□三寸那个吧?”
瓷学大笑。
瓷学:“可能确实是用那个器官想的,但不是我的。”
秦桥:“……?”
“三月前,我给南疆去了封密信,要言念提个骄横无礼的要求;我只是没想到,他竟有如此天分。”
瓷学微笑道:“强压负心汉什么的,朕,真的非常期待。”
秦桥艰难道:“你有没有想过,当初我们制定流放的计划,就是为了方便瓷宣瓷裳接近我,才好下手诱反——现在去了都督府,他们要如何派人进来?”
瓷学:“……”
瓷学起身:“……累了,退朝。”
秦桥开始认真考虑,要是真的谋反会不会比匡扶瓷学更容易。
“哦对,”瓷学折回身来:“庸宴明日便会进京,届时我差人将你送进都督府去,阿房,自求多福哦~”
这个狗皇帝,好话没有几句,坏话倒是句句都准——
从紫金殿一出去,外面的小寺人们早都等急了,簇拥着她一路送到了外宫的轻桃司;
那里候着的老嬷嬷们倒都不眼生,全是从前被贬下来的娘娘们。
嬷嬷:“秦姐儿请坐吧。”
秦桥觑着她们手里的红绳,讪笑道:
“也不是将我送去外人手里,就不必上这么正式的家伙什了吧?”
嬷嬷们的嗓门瞬间拔高:“给大都督的人!我等怎敢不尽心?!”
秦桥心道他是救星我就不是了?没有我撑着,这大荆都不知道乱了几回了……
心里这么想,身体却没挣扎,不尴不尬地随她们拿红绳里三外三地捆,又十分顺从地被抬着扔上了一顶红软小轿。
秦桥扪心自问,虽说在她和庸宴的风月之事上处理得不是特别妥当;
但这些年来,他二人作为辅政大臣和守边大将,两人在政事上的配合却从没有过差错。
她并不欠他什么。
因此即便被裹成了这个样子,她也并不认为庸宴会对她怎样。
她一路都被蒙着眼,但此人怎么说也做过好些年的妙都浪荡子,就算化成灰了,飘着也知道自己人在哪里——
她揣度此处便是前些年瓷学给庸宴置办的宅子;庸宴常年守边,就连年节都不回来,只怕自己还是这大都督府的第一位住客。
“这贡缎一股子大内库房的味儿……”
秦桥被放置在一处床榻之上,她闻了两下,就知道这是连夜从皇宫调出来的缎子赶制的被褥,一句话还没说完,眼前天光乍现——
是老嬷嬷将她的蒙眼布撕下来了。
“我等就送到这了,秦姐儿。”
老嬷嬷:“上面交待了,说是今日宫中有宴席,大都督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你乖觉些老实等着,知道吗?”
秦桥眯着眼点了点头。
她这个形状,连水都没法喝一口,竟当真生生等了一整日,直到三更天时,门外才有了些许动静。
是个男人的脚步声。
沉稳有力,非常熟悉。
秦桥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男人推门进来,先是修长的腿,而后是挺拔的身材,他的脸映衬在烛光之下,眉眼依稀宛然,却叫人一看就知道他不再是分别时的那个庸宴了。
秦桥在心里默默地想:模样变野了,倒是更带劲了……
等等?!
“庸言念?”被子太高,挡住了嘴,她含混地问道:“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同一时间,庸宴也在打量眼前的人。
被裹成一团,大概是秦桥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了。然而即便如此,她的眼睛也还是那么明亮,因为眉眼弯弯的缘故,显得十分可亲;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可怜可爱。
多么具有欺骗性的外表啊。
庸宴一边想,一边拎着被筒让她坐起来。
秦桥像个终于找到倾听者的苦主:“狗皇帝太也折腾人……算了,别的事先放放,倒口水我喝。”
“秦奴,”男人平静说道:“你僭越了。”
秦桥不可置信的扭头看他。
庸宴按住被子,露出她的脸:“应该叫主人。”
秦桥嗤笑,一边眉梢挑起:“庸宴,你让我叫你什么?”
庸宴:“主人。”
秦桥冷笑:“你认真的?”
庸宴一手挑起红绳的头:“你觉得呢?”
秦桥僵了。
这个“红被筒”的妙处,她其实是知道的。
看似一团乱麻,其实非常精巧,只要抓着一头轻轻一抽,被子马上就会散开,连着捆在她身上似有还无的遮挡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可以说是非常下流了。
“……庸宴,你和以前可太不一样了。”
“人都会变的。”庸宴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肩颈:“哦对,你不一样,你始终这么混蛋。”
这些年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时候多了去了,秦桥始终能笑嘻嘻应对——
然而眼下庸宴不过说了一句,她却觉得一股无名火瞬间烧到了五脏六腑,登时便要发作。
话到嘴边,又被那道血痕晃了眼,满腔怒气,最后变成了不咸不淡的一声哼:
“眼睛怎么搞的?我在朝中没听说过。”
庸宴:“拜你所赐。”
秦桥挑眉:“我警告你不要乱扣黑锅。”
庸宴:“是你派来我军中的一个探子。他蛰伏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一直没动他罢了。先帝刚驾崩那会儿,他突然来找我,说你在妙都受人围困马上要死了,求我前去救援。”
秦桥瞬间坐直:“一派胡言!”
庸宴:“后来才知道是你的一个小情人想要趁机害我,将你的探子买通后送的假消息。”
秦桥突然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码事。
她讪讪的:“唐雀起?”
秦桥往后坐了坐,小声道:“你不会信了吧。”
庸宴:“当时我不敢不信。”
秦桥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庸宴轻描淡写道:“那时我正带人潜藏在东肃佛瑞,为了赶回妙都,只得改变计划连夜突围,被东肃业砍了一刀。”
离眼睛那么近;
差一点点,他就再也看不到了。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况味,温柔又厚重,真挚得让人鼻子发酸。
秦桥直起身子,自己都没留意是在向他靠近。
庸宴垂眸:“后来发现是唐家幼子的手笔,所以崖州那次,我让他死在前线了。”
秦桥:“!”
她充满威胁意味地说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蓄意谋害朝廷命官,你简直……”
庸宴毫无预兆地“唰”一下抽开红绳,欺身上前:“那又怎么,我这就要睡‘朝廷命官’了,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