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晨光熹微,万物将始。

迷蒙的光线里,雨幕细细,沉默的黑甲士兵们如同一道灵活又坚不可破的长城,在雨幕中快速前进。

照看前队的年轻将领抬起眼帘,思索片刻,纵马向后队而去。

“回禀都督,”

年轻将领利落地翻身下马,拱手站在一个高大身影之后:

“现已出了丰州地界,若是急行,今日夜间便可抵达妙都。”

那高大的身影身形颀长,不言不动,却展现出一种沉默的威势来。

若只看背影,此人倒像个挺拔的文士,然而当他回过身来——

剑眉浓密,眼窝微深;

古典的眉目里,含着一点异域的薄艳。

这男人的眉峰略显凌厉,薄唇却平静冷漠;右眼下有道浅浅的刀伤,还泛着不明显的红——

如一颗滑落的血痣,平白令他端正的五官显现出一种凶悍的美感。

他的眼睛那么冷漠淡泊,容貌却充满了近乎极端的侵略性,这使得他的气质凌驾在了正邪之间,真正独具一格。

恰如其分地,将好色之徒的挑战欲悄悄勾起。

这便是大荆朝的战神,庸宴。

年轻将领再次问道:“都督,是否下令疾行?”

庸宴垂眸:“不必。”

“可是……”年轻将领犹豫道:“咱们进京的行程已经拖了两月有余,再拖下去,妙都那边只怕有变。”

庸宴看过来。

年轻将领立刻后退一步:“盛司知道了,这就去通知各部扎营休息。”

庸宴颔首。

盛司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都督这般拖延,可是为了秦相?”

听到这个名字,庸宴安静地抬眼,看向妙都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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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妙都紫金殿。

恢弘的大殿上,朝臣们分为两派对峙,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矛盾一触即发。

“你们眼里果真没有朕这个皇帝。”

王座上的人叹息道:“想换个人坐这张椅子?商量商量,也不是不行。”

众臣伏在地上告罪。

老臣江法因为年纪过大被赐了座,没有随众人一同跪下,此时便轻飘飘地开口道:

“秦氏谋逆,当死;秦桥身为秦氏女,把持朝政多年,自然……也该死。”

“秦相与此事无关!”

工部尚书李驭涛立马膝行上前,大声道:

“陛下明鉴!秦氏世代居于三秦,秦大人却自幼长在京中,她怎么可能参与谋反?”

皇帝一手在扶手上敲了敲:“爱卿听差了,朕没要她的命。”

李驭涛将头死死磕在地上,沉声反驳:

“陛下让名噪大荆的秦桥做人侍奴!如此折辱,还不如要她的命!”

侍奴。

这殿上所有的男人,都或多或少地在心里飘过了些旖旎颜色。

关于秦相即将面临的身份,用侍奴这两个字,其实是不太准确的:

在大荆,侍奴虽然在生活上完全依附于主人,但只要他们能支付主人一笔赔偿金,就可以随时解除这种关系。

秦桥显然不能。

像这种明确了赠与关系的奴,床下伺候,床榻之上,更要伺候;

只要主人兴起,在哪都得奉献身体,且侍奴可以转手,便是被当做礼物送人也是常有的事。

户部尚书毅然出列,对着李驭涛忿忿道:

“国家大事,李尚书怎么能因为儿女私情就回护秦桥?难道秦氏谋逆是假的吗!”

李驭涛分毫不让:

“秦相无辜,与私情无关!她九岁就被秦氏送入京中为质,难道这也是假的吗!”

此话一出,群臣默然。

秦氏是随着高祖起兵的开国功臣,封了异姓王,又连着出了两任相国,拔了异姓五王中的头筹,在文泰年间可以说是风头无两。

当年秦氏做大,便送了一名幼女上京为质。

累世的世家大族,竟然拿个孩子与朝廷做平衡,这事其实非常不体面——

谁知道秦氏与朝廷一个真敢送,一个真敢接;

当年秦氏出生了一个女孩,秦氏的主事人便为她取名为桥,在族中养到九岁,随后送入宫中为质。

此女由先帝与太后抚养长大,赐小字阿房。

这本是水面下的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从来不提。现在李驭涛被逼得狠了,竟将这层脸皮撕破——

众臣一时间都静了。

“在秦桥之前,从来就没有过女子为官的先例。”

人群中,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开口,乃是老臣江法:

“先帝提拔她本就是破格;现在秦氏谋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道理,陛下应该是懂的。”

皇帝冠冕后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遍,在心里骂了一声老不死,又将目光投向了大殿的左侧:“张爱卿怎么看?”

礼部尚书应声出列,默不作声地搀起了跪在地上的李驭涛。

李驭涛跪得久了,起身时还有些踉跄,他身边的大臣却没人敢上前扶他。

张尚书扶着他站稳,这才开口道:

“臣以为,今日众臣之所以有此争论,是因为陛下没有说清楚要将秦相与谁为奴。”

李驭涛猛然转头看向他。

皇帝饶有兴味地向后靠在了龙椅上,单手支起下巴:

“朕未曾说过人选,难道张爱卿已有猜测?”

张尚书站直身体:“陛下的决断,臣不敢妄自揣测。”

皇帝:“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憋着干什么?”

张尚书沉默片刻:“庸宴,庸言念。”

皇帝脸现戏谑:“不错,秦女未来的主人,便是安国大都督,我大荆的南境战神庸言念。”

群臣寂静。

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人脑海里都浮现出了同一段故事:

庸宴,千古一将,毫不夸张地讲,他是大荆的救星。

这个人二十二岁走上战场,北驱东肃,南逐海虏,从军几年从没有打过一场败仗,生生逆转了大荆单方面挨打的局势,一举平定了南疆。

明明是盛国公家的长子,却硬是靠着自己从最底层的士兵,用血用命,一步步走上了军中最高的位置。

是这个男人,给了整个大荆朝站着的骨气。

若非要说他这辈子还有什么缺点,大概就是青春年少不懂事的时候,被一个风流浪子给狠狠骗了一把——

彼时大都督还只是个诗书为伴的世家子,十九岁那年的花朝节,他带着自家五岁的幼弟,站在桥上仰头看烟花,一不小心就入了秦桥的眼。

后面的故事理所当然,这个女骗子用一盏三文钱的花灯骗走了庸家幺儿,又用一个不要钱的笑容骗走了庸家长子。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年不到,秦大人的新鲜劲散得一干二净,她变得越来越“忙”,直到有一天,庸宴终于在督察院门口逮到了她。

那时她是怎么说的?

“庸宴,冷静点,这段时间我们都很开心不是吗?好聚好散,咱们就到这儿吧。”

庸小公爷惨遭抛弃,连日买醉,因着庸秦两家的身份特殊的缘故,当时连先帝都惊动了。

秦桥被关在太庙跪了三天,但她要一刀两断的心思却还是一点没变。

在国公府家祠一样跪了三天的庸宴听了她的回答,伤心之下直奔沙场,拼死忘我,于是有了今天的镇国都督。

现在大都督想出这口气,虽说过了些,但也实在……

实在不是不能理解。

皇帝语带讽刺:

“此番庸宴于阵前诛杀东肃王,又坑杀东肃二十万众,十年之内,东肃已无还手之力;最后一封军报上就提了这么一个要求,想要秦女为奴。”

“呵——”

他缓了口气,目光在朝堂众臣脸上扫过一遍,一字一字说道:

“不给?谁拿出折中的法子,朕重重有赏。”

此话一出,几位内阁臣子心下都有衡量。

庸宴立下不世之功,实已封无可封;此番,竟已骄横到了要一国权臣为奴的地步。

皇帝话里话外,已然对其十分不满。

沉默中,张尚书再次上前:

“就算没有大都督之请,秦氏谋逆,秦相为避嫌也该查上一查;再说当年秦女只有十三岁,先帝生生提了她做监察御史,本就惹了朝中上下议论……”

李驭涛怒道:“张瑞涂!她走到今天,一步一步靠的都是自己!你忘了当初你险些被全家下狱,是谁……”

皇帝突然开口打断:“工部尚书李驭涛。”

李驭涛深吸一口气,叩首。

“你很会说话啊,”他似有还无地叹了一声:“朕记得你是文泰四十年的庶吉士?你学问不错,从今而后,便回家继续进学去吧。”

轻飘飘一句话,一部尚书便就此成了白身。

他身后仍有许多人想要跪下请命,皇帝却挥了挥手,内侍尖锐的嗓音在大殿中响起:

“宣秦氏女秦桥上殿!”

大殿尽头,一个身穿正红官服的女人稳稳走来。

像一个时代;

又像一个极致美好,又极致磨人的梦魇。

她站在大殿中央,峨眉淡扫,带着一点微末的笑意看向皇帝。

皇帝一声冷笑,手指在虚空中向秦桥点了点:“秦女,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