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旧同学发现自己外表细节上的那点变化的惊讶转瞬就被消化掉了,夏油杰将这归因于穗波凉子的细心,也不去多想,只认真地回应起她的问题来。
“嗯,是的,因为感觉总要剪头发太烦了,所以突然想尝试一下新发型……现在正在留长头发的尴尬期呢。”
看上去对什么事情都游刃有余,唯独在这方面不太自信的夏油杰说着,稍微有点窘迫地撩了一把额前的碎发,看着面前这位虽然不太熟,但印象里总是打扮精致的少女,忍不住问:“看上去很奇怪吗?”
“奇怪,倒没有。”
穗波凉子摇了摇头,尽管和夏油君面对面坐着,对话的时候面上也不显出什么,但这并不代表她被他注视的时候就不会紧张,面对他的目光,她下意识垂眸避开了和他对视的可能,她坐的是白发少年的位子,面前也是他已经吃到空的甜品盘,她的目光扫过这些空盘子,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桌面,又说:“就是有点不习惯。”
“因为我之前都是短头发嘛,这么说的话,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倒想让穗波同学看看我长头发的样子了。”
夏油杰这么微笑着,伸手将她面前的空盘子全都理到了一边,将他面前一份甜品推到了她面前。
“这家店的巧克力蛋糕据说很好吃,悟——就是那个白色头发的男生,很强烈地推荐我吃,所以逼不得已点了。”
“不过……”
他说着,稍微有点为难地拖长了音调。
而穗波凉子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知道,印象里,夏油君不喜欢吃巧克力。”
她这么说着初中班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因为大家都知道,所以说出来也没有什么。
而在她接话之后,黑发少年露出了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点了点头,稍微有点期待地看向她:
“是的,虽然可以吃,但没事是真的不想吃,所以拜托穗波同学帮我解决一下吧,如果不行的话,带走帮我扔了也可以,这么说也许有点冒昧了,但——”
他的语调微微拖长,像卖关子似的,穗波凉子也被他勾出了一点好奇心,微微蹙起眉,凑近他,追问:“但?”
夏油杰看了背对着他们的五条悟一眼,指指他,用手半遮住嘴巴,又用口型和气音小声和她抱怨:「很烦人。」
实在是太嫌弃的样子。
于是,穗波凉子没忍住,在喉咙间短促地发出了一声笑音,而后,低头掩着嘴唇笑了起来。
脾气很好的少年朝她双手合十,他的眼眸细细地扫过她在忍笑的脸颊,见她并不抗拒,才笑盈盈地开口:“所以,穗波同学,拜托你了。”
“好,好吧——”于是穗波凉子也没有再推拒,她将放在桌子中央的巧克力蛋糕的托盘挪到自己近前,盘子上自带勺子,金属的,摸上去很凉,她拿起它,却又在要挖下一块蛋糕前复又抬眸看他,确定似的和他推荐道,“但我吃过这家的巧克力蛋糕,味道的确很不错?”
“那恕我暂时还没有品尝的想法。”夏油杰叹了口气,很坚定地摆了摆手,在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吃了一口蛋糕后,他才松了口气,而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像是感叹,像是询问似的开了口,“不过,我记得,穗波同学对甜品也很有研究呢。”
“……啊,研究倒算不上……”她有点难为情地咬了咬下嘴唇,这么谦虚道。
“我记得穗波同学的烹饪课成绩很高呢?”
“只有甜品这一项——”她下意识地回应又反驳他的话,在对上他‘果然如此’的表情后,有点害羞又小性子地抿了一下嘴唇,感觉心一时间鼓胀起来,没能再辩驳下去,只小声感叹了一句,“啊,夏油君记性真好。”
“因为穗波同学做出来的蛋糕好吃到像被施了魔法,所以,抱歉,实在很难忘记。”
“魔法什么,实在是言过其实了……”穗波凉子说着,没忍住露出一个腼腆地微笑来,而这腼腆的笑容也因为她的有意克制而很快消失了,她顿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感叹道,“说到魔法,夏油君,去了魔法世界了呢。”
“啊,魔法世界——这么说也对。”温和的少年并不纠正她称呼上的问题,在听她形容后,反而还含笑着点了点头,应和了她的话。
“感觉怎么样?”
“学校比想象中的冷清,课程里虽然加了点魔法和体术,但还是有文化课的。”
棕发少女稍稍蹙了一下眉,轻声重复了他的话:“冷清?”
“学校里的前辈……只有两个学姐,不过这一届倒有三个人。”
“那岂不是一共只有五个人?……冷清这样的形容,说得未免太委婉了,分明已经到了寥落的程度了吧……”她这么感叹着,又安慰似的朝他露出了个很真心的笑来,说,“不过也很好,至少不用再收巧克力了。”
“啊,这倒是。”黑发少年轻轻扶了一下额,笑着这么说。
而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抬眸看向她,稍带关心地问:“那穗波同学呢?最近有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
“并没有了。”穗波凉子摇了摇头,“除了那一次外,并没有了,希望以后也不要遇到才好。”
她这么说着,注视着面容温和的少年发自内心地为她和平的日常生活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来,而后,看他在短暂地沉吟之后,又微笑着和她开启了一些新的,有话可说的然而难掩疏离,无法深入的话题。
夏油君从不会让话落地,和他相处实在太舒服,加上因为之前他们不太熟,所以现在总有话可以说,因此难免会忘记时间的流逝。
然而纵然如此,重逢的客套话也有说尽,或者到不得不说尽的时候。
盘子里味道的确不错的巧克力蛋糕只剩下一小块,那边看上去脾气不好的白发少年似乎也没有继续等下去的耐性,朋友们之中有接下来有事的,也不能再在这里耗下去,穗波凉子看了一眼夏油君放在桌上还没写完的报告一类的东西,意识到他们要就此分别了。
如果她足够聪明,足够勇敢,足够被爱眷顾,被眷顾到突然横生可以把一切都推开抛下的勇气,那么她此刻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开口,在这气氛不错的当下,问夏油君要联系方式。
然而,她像之前那样,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像不想他再多吃一份不喜欢的东西所以不送他巧克力,像不想他尴尬所以不驻足看他窘迫无奈的场合,像不想他忙上加忙所以没有去请求他和自己合照一样,不想他不好意思拒绝所以违背心意给她联系方式,所以没有开口。
其实也不敢开口。
她将欲说还休的视线投向面前的黑发少年,期待他能主动提出交换联系方式的话,然而他纵然温柔,纵然善解人意,纵然能看见她看不见的东西,但也并不会读心,读不出她的想法,更别说交换联系方式本不是他想做的事,当下又怎么会生出顺水推舟的心呢?
于是,什么都很清楚的穗波凉子收回了目光。
“那么,下次再见了,夏油君。”
她微笑起来,面前瓷盘里的最后一块巧克力蛋糕被吃尽,她一边拿起放在座位上的包一边要站起来,她知道这是她最后可以开口要联系方式的机会,现在,她还可以装作云淡风轻随口一提,被拒绝也没关系,总之东京一千四百万人现在离开以后再也遇不到,所以即便被拒绝也没关系——
然而。
如果是最后一面。
她又怎么可能忍受让这最后一面以这样尴尬的,拒绝的场面作为结局呢。
于是她没有开口,不会开口。
在这一面离开之后,她将继续重复那样的人生,在一万次的打开中等待邮箱和FACEBOOK里的新消息,在一千四百多万人同时存在的东京都等待不固定场合里出现的亿万分概率的重逢,在等待里不会被回应的等待,在期待里永不会实现的期待。
然而正如她和他在一个班里也只要默默看他一样,在这场只有她自己的暗恋里,她也只愿意,只能默默地等待。
她背起单肩包,朋友们也随着她的动作站起身,她伸手,像刚刚见面时那样朝夏油君挥挥手,微笑,往后退,迈步,下一秒她将转身,然后推开甜品店的玻璃门,然后和朋友们说笑着不回头地离开。
不过夏油君在这时候,总要合乎礼数的,在这最终场和她说些什么的。
“穗波。”他叫住她,顿了一下,指了指她的校服,“学芸附高的校服,很好看,恭喜你得偿所愿。”
穗波凉子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裙摆,没忍住,用力抿了一下嘴唇以让自己的笑容不显得太过分,然而她还是比平时要灿烂多了地笑起来,嗯了一声,小声说:“谢谢。”
虽然她考上学芸附高,并不是因为她特别喜欢。
偏差值70+的高中,考上它对她而言也颇费功夫,然而那样的辛苦,其实只是因为以为他会来。
但是,不论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能见到夏油君,那些辛苦,其实也不值一提。
而现在,只要这样,她就很满足了。
只为这一句话,她就很满足了。
这样的满足,足以让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地为这句话反复咀嚼,足以让她去继续等待邮箱和FACEBOOK里不会出现的新消息,足以让她期待不固定场合里出现的亿万分概率的重逢,于是她微笑,不再去为要不要联系方式而纠结懊恼,她只是垂眸,紧了一下单肩包的背带,后退,在再一次与他道别后,和朋友们推开甜品店玻璃门。
黄昏真正地到来了,夕阳隐没在高楼里,朋友们很善意地站在另一边,让她走最靠近甜品店玻璃的那侧,让她在等红绿灯时可以尽情地回过脸去看在玻璃另一侧的,也许正在写报告,也许正在和白发少年聊天,或者也许在干别的什么总而言之不会在看她的少年。
也许她侧过头去,他会注意到她的目光,重新看向她,用疑惑的,带笑的,温柔的眼神看她。
然而她也一定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也只能露出尴尬的微笑,重新偏过头,或者看他偏过头。
是尴尬的,没意思的再次对视,是重复的,无意义的再次接触,除了徒增厌烦以外再没什么可说之处,于是她没有侧过头,即便心脏后悔难过渴望到揪紧揉皱脱水,她也没有回头。
春假新买的美瞳在她的眼中,是和国中时不一样的颜色,旧友们都夸赞它颜色好看,与之前不同,然而在此刻,它只平平无奇地作为不被注意到的普通的眼睛存在着,注视着马路对面的等由红转绿。
在道两侧的人群前进,交集,分开,散去。
甜品店里的人还坐在那里,在写他没能写完的,进度被无关之人拖延的两张纸。
夕阳没进地平线里,普通春末的某天的黄昏,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