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见月揽住铃杏的腰,将她贴向自己,同时掌心凝起一丝红光,在她后脑轻抚了下,她便亳不设防地沉沉睡去了。他又静静地抱了会儿,才抬起手来,把罩住厌听的那个结界撤掉。
厌听盘膝而坐,与他遥遥相望。良久,他才笑着道:“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五百年。”司见月说,“辛苦你了。”
厌听的眸底蓦地腾起一股热气,蒸得他眼眶发烫,喉间也是梗痛的。他活了上千年,却半辈子都被关在牢笼里,日日面对冰冷的墙面,和不透光的窗棂,只能反复制造幻境回忆过去,孤独得看不到任何有关外面的世界,除了雪,还是雪。
他是魔蛟不错,可在堕魔以前他也是条即将飞升的蛟龙,有着仙气飘飘的犄角和鳞片,神君们见了他,也会像看孩子般欣慰地道一句:
——厌听又长大了不少,下次再见,应当就是小神龙了吧?
千年前,魔域封印被破,无数邪魔妖道倾巢而出,屠戮生灵。重霄帝君自请亲征出战,一剑破万军,以神魂俱灭的代价与魔域同归于尽,将助纣为虐的九玄烛龙一族收服,打上罪枷,押入了地宫。
九玄烛龙的太子司阎便是在暗无天日的地宫里长大,他生来神胎,却遭连坐成了罪徒,终年带着耻辱的烙印和牢铐,永囚于此。厌听是他幼时的玩伴,要与他一同飞升的近卫,本来也该下狱,但司阎拼死将他送了出去,才让他得以逃脱。
厌听永远记得那日,噩梦般的那日,无数次令他从深夜里浑身冷汗地惊醒的那日。他生活多年的家园山谷被包围得密不透风,灼灼燃烧的烈火吞噬掉漫山遍野的生机,烧得只剩抓不住的灰烬,地上血流成河,他每走出一步,便会见到一个试图逃走被处死的族人,没有身躯,只有死不瞑目的头颅。
双腿像是灌了铅般走不动路,厌听想要跪下去痛哭,却又僵硬得不能曲折。
司阎也浑身是血,他遍体鳞伤,咬着牙扬起手给了怔愣不动的厌听一拳,颈侧的青筋暴起,怒吼道:“跑!!我叫你跑你听不见吗?!”
所有族人都死了,天界要杀,魔域也要杀。
曾经和厌听并肩的亲友都不见了,只剩下他的太子殿下,他被这一拳打得偏过头去,却仍是固执地不肯挪动步伐,抓着司阎死也不松手,“不…我不能走……要是连我都走了,你要怎么办呢?”他脸色惨白,喃喃地叫着,“太子殿下。”
他的清泪行行落下,把脸上的泥灰和血迹冲刷些许,看起来有点滑稽,又似索命的厉鬼。
司阎的喘息声很沉重,他忍了忍,突然上前捧住厌听满是青紫的脸,与厌听额头相抵。他克制着几欲喷薄而出的种种情绪,寥寥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厌听……厌听,你听我说。”
“如今我们举族被灭,九玄烛龙的神脉只剩下我了,我是太子,我必须要承担的。”司阎的嗓音嘶哑得可怕,每吐出一个字都带着腥气。他说得很艰难,可他还是要说,“我不能享受着神脉的天赋和能力,却做凡人那等苟且偷生之事,我不能。”
他语调冷漠而坚毅,连赴死也从容:“父王做下的错事,他死了,我得替他担着。”
你担个屁!
厌听想骂,又骂不出口。
你这个神脉做得的有一日开心吗?你有享受过一日福泽吗?甚至是你的父王有一日爱你吗?你自己都没有感受过的东西,又怎能毫无芥蒂地,以粉身碎骨的代价去慷慨他人呢?
厌听彼时也还只是个心性稚幼的少年而已,他有诸多不解,诸多难言。他不知道该怎么准确地表达,于是一遍一遍地阐明他牢记多年的使命。
“太子殿下,我是你的近卫,我不走,我生来就是为了保护你的……”
“厌听,你错了。”司阎闻言松开了他,眼里闪烁着细碎的光,“没有人生来就是为了保护谁而存在的,如果有谁这样告诉你,那他只是想将你绑在身边而已。神生来也不是为了保护世人的,总有人觉得那是神明的义务,其实不是。”
“神佑世人,也不过因情愿二字罢了。”
厌听脑子里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根深蒂固的认知被颠覆了,他觉得司阎这话狗屁不通,简直在胡说八道。他正欲反驳的时候,天上却突然下起箭雨来,数万枚冰冷的银芒势不可挡地向他们射来。
他来不及反应,就被猛地扑倒在地,司阎将他死死护在身下,用生命力撑起一个屏障。
他颤抖地抬起眼睛,清晰地感受到司阎汩汩流出的鲜血和急速骤降的体温,他心跳如擂,嗓子被掐住了似的,连任何简短的字节都发不出来。
司阎的脊背脆弱单薄,却始终不曾弯曲,硬生生挡住了这一阵箭雨,才无力地倒了下去。
“不…太子殿下……”厌听惊慌失措地扶住他。
司阎躺在地上,他爬不起来了。他浑身上下能挤压出的最后一丝神力,就是送厌听离开,在厌听惊惧痛苦的目光里,他喘息着抬起指尖——
“不,不要!!太子殿下!!”
司阎将厌听送离囹圄,自己却被打上罪枷带回了天界的地宫里,那些人吊着他的一口气,只是为了让他去承担本不该由他承担的罪名。
司阎的人生,好像就是一场无止境的受刑。
厌听离开不周山后无处可去,他在滂沱大雨里想了一夜,最后提剑去了魔域自投罗网。魔女对于亲生儿子在地宫受刑这件事似乎漠不关心,她居高临下地坐在王座上,冷冷问道:
“你当真要入魔?”
厌听苦苦修炼这么多年,即将飞升成神,在这个关头却选择加入魔域麾下,属实令人讶异。一旦入魔,他会得到无比强大的力量,但从此也便成了一切有关“善”的对立面,永远与邪恶为伍了。
可他不在乎这些。
在太子殿下将他送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成神了。
他得入魔。
后来厌听步步为营,在魔域逐渐有了自己的地位和势力后,迅速反杀了魔女。登时群龙无首的魔域震骇不已,他却没有马上称王,而是第一时间带兵打上了天界,迎回了受刑五百年的太子司阎。
“……”司阎看着厌听漆黑丑陋的犄角和鳞片,他从此只是魔蛟,再不能成为神龙了。司阎的凤眸中有些恍惚,轻轻地问他:“后悔吗?”
“太子殿下。”厌听说,“臣,无悔。”
于是司阎在厌听的帮助下挣脱枷锁,逃出了地宫,再叛天界。不久后,司阎在魔域称王,将九玄烛龙一族与重霄帝君签订的灵契撕毁,带兵攻打天界,掳走并强娶了重霄帝君之女——神女曦凰。
曦凰恨他,所有人都知道。
重霄帝君以命护苍生,就是死在魔域手里。
可是曦凰骗他,说只要魔域愿意退兵,她便也愿意嫁给他,然后好好爱他。这真是个拙劣又可笑的谎言,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谎言,但司阎信了。
而且奇怪的是,厌听竟也没有拦他。
“五百年,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厌听低头摩挲着那枚司阎还回的王印,便知他已经做好了毋庸置疑的决定,“不过我想,她定是给了你这辈子很多无可替代的东西吧。”
司阎不知想到什么,眉眼都柔和起来,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放松,“厌听,我想赌一把。”
“输了也没关系?”
司阎说:“输了也没关系。”
厌听没再说话,拿着王印转身走了,直到大婚那日也没有回来。司阎和曦凰的婚宴举办得也算轰轰烈烈,张灯结彩,满地红屑,唯一的缺点就是宾客太少,除了魔域没有人祝福他们。
或许连魔域也没有人祝福他们。
天亮的时候,厌听回来了。宾客早就被遣散得一干二净,空气中残留着虚假的热闹,他面无表情地踏过那些“囍”字,直接走进了喜房里。
他是来替司阎收尸的。
消失的这些日子,他已经把冰棺做好了。
男人长相俊美,五官是苍白又明艳的昳丽,一袭喜服倒在血泊里。他凤眸阖着,紧蹙的眉宇间隐隐痛楚,胸前插着根精雕细琢的木簪子,摔落在旁的五指里还死死攥着那面红盖头。
“……”厌听沉默片刻,在他身侧坐了下来。半晌才开口,轻轻地问他:“后悔吗?”
没人回答。
但厌听知道答案。
厌听伸手拔出了插在他胸前的木簪子,将它和司阎僵冷的身躯一起收进冰棺里,便抬步离开了魔域,临走时还留下了那枚他这些年来争得头破血流的,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利与地位的王印。
魔域再次群龙无首,很快被天界镇压。
厌听去了早已找好的世外之地,十年如一日地用自己的魔血滋养冰棺,以毕生修为为司阎逆天改命,才让他得以拼凑魂魄,重塑身躯。
死去的神龙变成了襁褓里的凡婴。
厌听带着这个前尘尽忘的凡婴,把他丢在了问剑宗的山门,然后躲在角落里,直到看见宗主薛定爻抱起凡婴,才终于离开。但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以魔蛟的身份被关进了千机塔的顶层。
这一关,就是五百年。
厌听被锁妖链高高吊起,他奄奄一息,却诡异地笑了起来,笑得震颤的胸腔里阵阵发疼。他的太子殿下被关了五百年,他便也关了五百年。
很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