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了吗?”
那道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又开口了:“这是我的下场,也曾是你的。”
司见月滚下床榻,又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巨大的恐慌和痛苦似要将他的意识击溃。他赤着足往房门口走去,沿路撞翻了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恍惚中腰腹猛地磕上桌角,疼得他浑身痉挛起来。
不……不是的。
他捂着腹部缓了会儿,那里肯定青了。
司见月不敢停,一刻也不敢停。他强打起精神来,把阻碍他的桌椅台凳全都掀翻,那些茶壶瓷盏顿时噼里啪啦碎了满地,他看不清楚,就这样踩了过去,双足被扎得血肉模糊,可他仍是不敢停。
我跟你不一样的。
司见月此时暴躁得像头失了控的野兽,横冲直撞地,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口去。他睁着眼睛,可整个世界都黑漆漆的,看不见眼前,也看不见未来。
我跟你,是不一样的。
司见月难过又执拗地否认着,那道声音却不再说话了,他几乎是爬到了铃杏的厢房前,足下鲜血潺潺流淌,在雪地里化开一大片妖冶的红莲。
可到了铃杏房前,他又胆怯了。
他不敢敲门。
少年狼狈地趴在石阶上,螺白色的宽袖凌乱铺开,颀长身躯与雪融为一体。他伸手捂住剧烈揪扯的心口,里头有股郁气渐进扩大,像是有什么要破膛而出,这一次的冲击比任何一次都要可怕,尖锐的疼痛从骨髓深处传来叫嚣,生生要撕裂他!
铃杏……
铃、铃杏……
司见月张口想喊她的名字,可是他已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的喉结滚动着,连呼吸都成了很不容易的事情,他止不住地咳出血来,嗓子眼里都是涩意,地狱里伸出无数双绝望的手争前恐后地掐住了他的脖颈,桀桀冷笑着将他往下拖去。
“……能不能别这样对我。”
司见月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声地翕动着染血的唇,除了自己没人能听得到他的啜泣,他觉得好难堪,他也不想哭。他好像要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明明,明明已经在你身边了啊……”
他死死抠住石阶的僵白十指虚空抓了抓,但什么也没抓住,“我骗你的,我很疼,我也会害怕。”
他们之间分明只有一扇门的距离,可却仿佛相隔了遥不可及的天际,铃杏没有主动对他敞开,司见月便也不敢敲门进去,只好在门前踌躇不前。
无论司见月如何否认,但铃杏确实没有给过爱他的证据,他想要骗自己,都好难。
血色染红了他失去焦距的瞳孔,在混沌一片的脑海中,随着筋骨寸寸蜕变,千百年前的记忆也被揭开了陈旧腐朽的封皮,神陨木做的书签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胸口,他渐渐想起,也渐渐清醒了。
天色昏沉沉的,风雪也静默,一支带着灼灼烈火的羽箭穿破厚厚云层,犹如暗室逢灯般点燃了苦忘崖的整个天空。万顷银白霎时亮起熠熠辉光,枝桠上的晶花簌簌抖落,化作满地斑驳,象征着新生的旭日缓缓地抬升,嵌缀在无边苍穹里。
天上月永远地坠落了。
取而代之的,是千百年前的九玄烛龙。
司见月还趴在冰冷的石阶上,茫茫然地睁开猩红的凤眸,片刻的安静后,瞳色凝结成了一滴晕不开的浓重沉郁的血墨,像深渊,更像漩涡。
他眨了下眼,眸底的雾气散去,却再也学不会那种青涩简单的温纯了。
司见月揉了揉自己的心口,默默地撑住地面爬起身来,微微侧了下目,看向那扇至始至终不曾为他打开过的门。好半晌,他垂着眼睫,仔细地用袖子把门上昨夜留的血手印擦掉,直到干干净净后才扯了扯唇角,试图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记得的,但他学不会了。
正如他胸腔里的那颗沉寂的,不会再为谁心跳加速的脏器,他的唇角也很僵硬——
他好像不会笑了。
…
“季铃杏。”
玄衣少年迈步走来,在她面前站定。
厌听终于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故人,这个故人他等了五百年,可真正见到的那一刻,却没有他给自己造的幻境里那么激动了,反而竟毫无波澜。他识相地拖着锁妖链退开一小段距离,留给这对做了两世夫妻却始终错过的苦命鸳鸯,有些事情,或许应该让他们自己长嘴,而不是听外人来说。
“你……”铃杏的声线有些哑,没由来地觉得心里发慌。她想问点什么,最后又什么都没问,只拽了拽司见月的衣摆,“你蹲下来,让我看看你。”
司见月依言蹲下身来。
他红瞳凶戾,神色却乖巧出离。
铃杏伸手抚上他的凤眸,引得他鸦黑卷翘的睫羽不住颤抖,但他没有一瞬的闪躲。
她看着司见月,眼里也渐进有泪了。
铃杏怎么会认不出那诡谲的红瞳,那是造成前世无法挽回的因果之一,她也曾变成过被万人唾弃的妖魔。她当然记得那种感觉,所有关于爱的情愫都将湮灭,只剩下黑白两色的记忆,而所有关于恨的愁苦却将肆虐,故事的最后,往往是失控的杀戮和厌世,要么被他人终结,要么自我终结。
她已经是问剑宗里声名狼藉的弃子了,她本就浑身泥泞,她卑劣无耻……铃杏语无伦次地想,她已经众叛亲离,变不变成妖魔根本无所谓了——
但怎么能是司见月呢?
怎么能是前途一片光明的司见月呢?
铃杏还曾考虑过,不会让司见月真的陪她在苦忘崖待上十年的,她会想尽办法送他回去。她甚至连和离书都写好了,等司见月什么时候遇到了比她更合适,更优秀的女孩子,她就放他离开。
司见月这么好的人,不该陪她堕落的。
可是她冠冕堂皇地想着,实际上却对司见月做了什么?她欺负他,对他总有发不完的脾气,还那样粗暴地对待他的伤口……
之前铃杏还能有理由,告诉自己说司见月是因为情蛊才会爱上她的,他和薛遣淮那种狗男人没有什么分别,都只是喜欢她真善美的一面。可是厌听的话狠狠地打了她的脸,原来司见月根本就不在乎这些,没有什么破蛊,他也甘愿为她赴死千百遍。
“你怎能这么傻。”
铃杏又想哭了,她来回两辈子都没流过什么眼泪,可是自从嫁给他这已经是第二回,“问剑宗容不下堕了魔的弟子,怎么办?”
她哭着说:“司见月,你要怎么办啊。”
司见月已经不懂心疼的感觉了,也不懂她的眼泪,他什么都记得,但却什么都不能理解了。他的情绪只剩下负面,本能地也不喜欢铃杏的眼泪,他无法自控地暴躁起来,生生抑住想杀人的冲动。
正常人该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他直觉铃杏好像更喜欢温柔的他,杀人会吓到她的,司见月努力思索着,去想曾经的他可能会怎么做,好让铃杏的眼泪快点停下来。
于是司见月抬起手,把她拉过来,以一种强势的姿态将她摁进怀里。铃杏猝然愣住,怔怔地看着少年如玉的脸庞凑近,紧接着微凉的薄唇印在她的眼角,又试探性地吻了吻,舔掉了她的眼泪。
铃杏浑身触电似的颤栗,猛地将他推开。她耳根子唰地发烫,惊愕又羞耻:“你…你怎么可以……”
“你怎么可以舔我!”
司见月歪头不解地看她。
他似乎在疑惑——你不喜欢这样吗?
看似老僧入定的厌听竖起耳朵,听到铃杏这句羞涩又恼怒的话,还是忍不住鬼鬼祟祟地把视线瞄过来。铃杏瞪了他一眼,挥手直接罩下了个屏蔽五感的结界,怒道:“滚啊,不知道非礼勿视?”
厌听:“……”
母老虎,母夜叉,母……还没想到!
“你跟谁学的?”刚堕入魔道的人除了仇恨,只想杀人,对情感方面应当与她上辈子一样,宛如恶意满满的稚子才对。铃杏严肃地教着他,“下次不准这样做了,听到没有?”她顿了顿,将声音压低了些,“至少别在有人的地方做。”
司见月低低地嗯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他以前明明比铃杏还要在意肢体接触,好像浑身长满了敏感的刺,只是稍微碰碰他,或者靠他近一些,似乎都能听见他擂鼓般紧张的心跳声。
铃杏心情说不出的复杂,道:“你的眼睛,可以变回去吗?”她犹豫着指了指自己,“黑色的,像我这样的,可以吗?”
司见月点了点头,听话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又是澄莹纯净的琉璃黑了。但那里头不再有她熟悉的温润,更像是某种蛰伏的蛇类,无情而冷血,隐隐带着危险的剧毒,随时要不受控制地钻出扑咬谁似的,看得人心生诡异,忐忑难安。
但铃杏不害怕,她这辈子都不会害怕他。她紧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还好,还好。这样的话不容易被人发现——”
铃杏摸了摸司见月的衣襟,蹭到满手的血,瞬间又提心吊胆起来。他淡淡扫了一眼,不等铃杏开口便拢起衣襟,说道:“没受伤,不是我的血。”
铃杏:“……哦。”
没受伤就好,没事就好。
她看着神色平静的司见月,突然莫名地涌起一阵困意,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像是脑中那根勉力支撑了很久的细弦终于断掉。厌听的这几重幻境消耗了她太多的灵力和精神力,她想好好睡一觉。
铃杏没有过多言语,抓住司见月的臂膀,万分疲惫地窝进他怀里。他也不说话,任由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又蹭了蹭他的胸膛。
“带我回去吧,司见月。”她轻声说,“从此以后我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
作者有话要说:入了魔也依旧对老婆情绪稳定的司阎宝宝。
要开始教一个白切黑偏执妖魔怎么重新学会爱与和平啦,慢慢救赎,慢慢治愈。我的笔力有限,作为我的第一本书,我容许它有很多不完美,因为我已经尽力每500字都不吝倾注心血和耗费很多时间。
我永远爱我笔下的每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