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玹记得自己闭上眼睛前,看?到的是阿诺那双满是热泪的鹿眼,而不是现在这般,这般……诡异。
他又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女子那张明艳的脸仍未消失。
年轻又稚嫩,漂亮到不可思议,五官带着一种凌厉的美,却因为她有着一双圆圆的清亮的眼睛,那些攻击性很强的张扬的美感压抑了几分。
“小玹子,我养在院里的鸟呢?!”
少女嗓音清脆,音调天生很高,但却不尖锐,听在耳中很舒服。
“别又企图不吭声蒙混过关,赶紧给老?娘滚下来!”
孟玹一下就醒了,他蹭地从榻上蹿了下去。
“嚯,吓我一跳,干嘛一惊一乍的。”
是陆元霜!真的是她!
“你来接我了吗?”他眼前一亮,有些哽咽。
这是地府吗?真好,竟然与陆府的布置一模一样。
陆元霜像是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手背贴了贴他额头,“没发烧啊……”
孟玹这才察觉不太对劲,为何阿姐好像比他要高半头……
“别动。”她说。
陆元霜为他把?了脉,确定只是有些激动,别什么大病。她嫌弃地撇嘴,从桌子上抱过药箱,往外?走,“算了,不和傻子计较。”
她忙得很。
她走到门口,又转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警告你,别再放生我抓来的鸟,小心我剁了你爪子,小兔崽子。”
陆元霜走了,孟玹懵了。
他在原地愣了片刻,疯了一样地跑出房间,把?正端着盆走过的邵二吓了一跳。
“公子,怎么了?”
邵二是陆府的家生子,一直伺候在陆元霜身边。
“邵二哥……”
“哎,小的在呢,公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邵二比孟玹大两岁,在他刚来陆府时就一直照顾他,这么多?年,像哥哥一样。
孟玹使劲抓住对方的胳膊,急切问道:“今夕何年?”
邵二:“……”
被问得有些懵。
“你快说啊!”
邵二被吓到,“北康十六年十月十五……”
孟玹一下松开了手。
他双目失神,踉跄地转身往外?走。
嘴里念念叨叨:“北康……十六,十六年……”
念着念着,就笑了,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北康元年,陆元霜出生。她今年十六,他十二。
他回到了十二岁这一年。
孟玹靠着槐树,怔怔地看着自己没长开的身体。
他没感时伤怀太久,目光里?的迷茫渐渐褪去,变得犀利冷厉。
邵二再次从院前过时,天已经快黑了,此时正是秋末冬初,天黑得早,也冷得快。
“公子,该用膳了。”邵二搓了搓手,说,“您不会在这站了一下午吧?”
孟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肢体,没答话?,径自走了。
邵二挠了挠头,总觉得孟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可邵二晚上再替他铺好被褥时,他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叫人看?不出分别。
十二岁的少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正是一个对人撒娇不觉得突兀、做了坏事又不会吸引人怀疑的年纪。
夜半时刻,孟玹躺在熟悉又陌生的床榻上,睁着眼睛睡不着。
既然回来,就要做些什?么。
他记得自己十二岁时,沈家兄妹一个已经娶妻生子搬出去住了,一个还住在这个家里?……
孟玹从翻身下榻,从柜子里?翻出来一把?匕首,出了门。
几日后,有人在河边发现了失踪数日的沈玥璃的尸体。她的腹部中了数刀,许是怕仵作查出作案凶器,凶手将死者的整个腹腔都剖开,内脏掏了出来,不知丢到了哪里去。因?为经过了几日河水的浸泡,尸身损毁严重,很难再查。
又过了半月,在城外荒山的断崖处,找到了沈逻的尸体,看?痕迹,像是失足坠崖,因?为在尸体发现处不远就是沈玥璃的墓碑,且墓前有燃尽的香灰和纸钱,所以衙门的人断了此案为意外,推测是沈逻给妹妹上香时,意外亡故。
孟玹听说这事的时候,正在陆元霜的院子里?给她做竹椅。
“小玹子,你不害怕吗?”
陆元霜坐在台阶上,用小刀搓着树枝,将粗壮的枝条修成了人骨的模样,搓完了一根,她就坐不住了,拿着根“骨头”,敲敲这棵树,晃晃那条枝。
孟玹头也没抬,“怕什?么。”
“手段这般残忍,那沈家兄妹怕是惹到什么人了,你们原先在街头的时候,可有抢了别人的地盘?或许是你们从前的仇人如今发达富贵了,来找你寻仇了!”
陆元霜平日与沈家兄妹不甚熟悉,陆家救过的人很多?,府上很多?做工的下人都是陆家人捡回来的,那二人死了陆元霜只觉得唏嘘,却没有多?少难过。
她救回来的人中,唯有眼前这个小崽子最?合她的脾气,也长得最?好看。
孟玹只是笑了笑,又继续做自己的活。
“不行不行,这段日子你不许出门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可不能叫人害了去。”陆元霜打量着院墙,心?道墙不够高,得找人再加固一下。
邵母抱着两套新衣服走了过来,直接把?孟玹拉了起来,把?衣服抖开,在他身前比对。
“诶?邵妈妈,又给小玹子做新衣裳啦?”
长得好看就是好啊,府上谁都喜欢他,做衣裳的做吃的的做手工玩意儿的,都喜欢给孟玹做一份,待遇比她还好。
陆元霜托着腮,笑眯眯地打量着还未长开的俊俏小郎君。
“唉,可不是,咱们阿玹废衣裳。也真是不小心,先是衣裳被火燎了个大洞,老?奴给他换了一件,结果穿上没几天,又给我刮破了,公子哟,咱家虽说不是贫苦人家,但也经不住您这么造啊。”
孟玹不好意思地抿着唇笑着。
“算喽算喽,可别冲我笑得这么好看,受不住哟。”邵妈妈打趣了他两句便离开了。
“小玹子,你怎么回事?”
陆元霜走到她面前,左瞧瞧右看看?,很满意。
孟玹想到自己那天亲手烧掉了带上沈玥璃血的那件衣服,又想到推沈逻下山时不小心被树枝刮破了衣裳的那天。
“想给阿姐做好吃的,怎料烧了衣裳。想给阿姐做竹椅,听说郦山上的竹子好,特意采了来。”他指了指手下正摆弄的竹椅,笑得腼腆,“笨手笨脚,阿姐莫要嫌弃。”
陆元霜也笑了,“看?你捣鼓这么多?天,原来是给我的啊,小崽子。”
她拍着孟玹瘦弱的肩膀,“算你有良心,知道对姐姐好了,行,说罢,想要什?么奖赏,姐姐都准了。”
孟玹认真地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唇角微微上扬,“阿姐,我出去一趟。”
不到一个时辰,孟玹回来了。
他站在陆府门前,抬头看?着牌匾。
“就是这里?。”
他转过身,站在几阶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看?向阶梯下面,那里站着个小男孩。
个子不高,瘦瘦的,小小的一个人,站在风里?,好像随时都会被吹跑。
男孩身上的衣裳单薄、破旧,布料洗得发白,衣角磨破了边,已是初冬之季,他脚上却穿着一点都不保暖的草鞋。
寒风扫过,他的身子轻轻抖了两下,脸冻得通红,眼睛却是又黑又亮,黑曜石一般的眼珠盯着陆家的牌匾看了许久。
“那个字,怎么读。”
声音清脆,脸颊因?为冻僵,话?说得很慢,不急不躁,没有局促和怯懦,身上带着一份与他这个年纪十分不匹配的淡然和冷漠。
他看?向身穿锦衣华服的孟玹,眼里也没有其他特别的情绪,羡慕、期待、兴奋,都没有。
“陆。”
“陆……”
男孩点点头,缓步上了台阶。
“所以你姓陆吗?”他一步步走近,仰头问孟玹。
孟玹看着和记忆中那人相似的眉眼,有些失神,脑海里又浮现出方才初见到他时的那一幕。
沈逻死了,家中亲眷都跑了,只剩这小孩一个人。孟玹到沈家时,小孩身披着孝衣,平静地蹲在门口,正烧着最?后一捧纸钱。
孟玹问他在做什?么。
小孩头也没回,说他在给死去的娘送信,说她恨的那个男人死了,叫她放心地走吧。
他说就在不久前,他娘被主母打死了,死的时候没闭眼。
孟玹诧异于他的冷漠和平静,略作思考,问他:“那你愿不愿意与我走?”
小孩想了一会,点头说好。
他烧完了纸钱,站起身,扯下自己身上的孝衣,随手一扔,孝衣落进还未熄灭的火盆里?,很快被火苗吞噬了。
他这才转过身,看?清了眼前人,是个比他高一些的少年。
他没说什?么,跟着少年出了门,在即将离开沈家时,男孩突然停下,“你还没问我叫什么,怎么就要带我走。”
孟玹笑了,“你也没问我叫什么,怎么就要跟我走?”
男孩皱了皱眉,“我叫沈长寄。”
说完便越过孟玹走出了沈家,连头都没回。
孟玹大笑了两声,追了上去,“你几岁了?”
“三岁吧。”
“吧?”孟玹乐了,“你自己的年岁都不知道?”
“嗯,不太确定。”
没人给他过过生辰。
孟玹又问:“那你也不知道自己哪日出生了?”
“知道。”
孟玹使劲抬杠,“你连自己几岁都不确定,怎么会知道日子?”
“我就是知道。”
“那你是哪天生的?”
“四月初六。”
孟玹不信,“算了吧,我看?今日不错,你就当今日是你的生辰吧,如何?我带你回家,给你新的人生。”
男孩停下脚步,眼神执拗,“就四月初六,不改。”
孟玹在心里?轻叹了一声,嘟囔着,“三岁,才三岁啊……行吧,四月初六,这日子你倒是记得牢。”
他有点心酸,又有点开心?。
与她有关的事,大概不管重来多少回,他都本能地记得吧。
这臭小子。
真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舅舅:开场二杀√+领孩子回家√
不愧是西戎王庭的支柱,效率就是高
ps:四月初六是第一世的男主献祭以后,重生回来的时间点,他记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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