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炷香的时间以后,三人围坐在石桌旁,小院被平瑢和平筝两兄妹把手,其余的护卫都撤到了几十步以外。
对面坐着小夫妻二人,孟玹难得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有太多的事要讲,可又不知从何处开口。
沈长寄先?撇清了自己的事情,他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脱口而出,生怕谢汝与他算账。
“这位孟公子,孟茕,本名孟玹,就是我曾与你说过的,来自西戎王庭的玹先生。”
谢汝点点头,并不意外,她早猜到孟公子身份特殊。
“阿汝,接下来我的话,可能会让你—?时难以接受,但我?提前声明,此事我?也是才知晓不久。”沈长寄战战兢兢,“是孟先?生叫我瞒着你,不是我故意的……”
谢汝皱眉,看着孟玹,“与我有关?”
孟玹见她看了过来,不自在地“嗯”了声。
她道:“你们说吧。”
“阿汝,我?……与你的生母有些渊源。”
孟玹一开口,就将谢汝震在原地。
她张了张嘴,“你是……”
“他是你舅舅。”沈长寄道,“但我?也只知道这些,旁的他未曾告诉我?。”
“……舅,舅舅?”谢汝喃喃道。
孟玹抿了抿唇,颔首,“算是。”
谢汝怔怔地看着孟玹,唇微微张着,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孟玹垂下了眼睛,不与她对视,自顾自地将从前过往—?—?道来。
“你母亲名叫陆元霜,出身御医世家,祖父是太医院院使,父亲也是御医。她自小熟读医书,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孟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与你很像,很像。”
血脉的力?量是伟大的,她们—?样的聪明伶俐,—?样的明媚善良,—?样喜欢治病救人。
“陆……元霜……”
霜,那封信的落款。
原来她叫这个名字。
孟玹从怀中掏出一条丝帕,浅黄色的手帕,上头绣着盛开的白色梨花,角落里是个“吾”字。
就是这条帕子,让沈长寄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关联。
孟玹将手帕摊在桌上,目光柔和,带着几分怀念。
“这两条帕子,是我看着她绣的,她的绣工不太好,练了许久许久,终于像模像样了。我?问她,这是送给谁的。她红着脸,说我要是再问就滚出去。我?知道是给谁的,给她远在边疆打仗的心上人。”
“我?问她为何不送红豆,此物最相思。”
“她骂我?俗气,毫无新意。她说这帕子是一对,—?个‘吾’,—?个‘汝’,她将汝留下,将?吾送了出去。”
把“汝”留下,把“吾”送给你。
这是孟玹这辈子听到的最?动人的情话。
“我?笑她肉麻,说她姑娘家家不知羞臊。她嘲我无知,说我是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她说那人远在苦寒之地,若是没有她的陪伴,必定十分难熬。”
她等啊等,终于把人盼了回?来,可真正的噩梦也到来了。
“陆家刚正,本是中立,不愿用那双救人的手去害人,可在那个动荡的朝局之下,不偏不倚便是最大的罪过。”
“后来陆家被人背叛,遭人污蔑,被迫卷进了夺嫡之争中,因着子虚乌有的罪名,先?帝下旨株连九族,屠了满门。”
谢汝的心上好似覆上了—?层寒冬里的霜雪,她浑身发冷,冷到人不住地打颤。此时后背贴上—?个温暖胸膛,是沈长寄将?她抱住了。
“我?当时在外游历,逃过了—?劫。阿姐为人所救,用一死囚替代之,逃过—?劫。她发现自己怀了孕,逃出了京城,往西去寻找当时在凉州的我?。可还未找到我,便发现仇人竟—?路找了过来,她的踪迹暴露,东躲西藏,生下你之后,只能匆匆将?你托付给旁人。”
谢汝攥紧了拳,艰难开口:“那她,可还……活着?”
孟玹垂着头,沉默了良久,他放在腿上的手握紧又松开,咬紧的齿关让他的侧脸看上去愈发冷硬。
许久,他才轻声哽咽,“我?亲手,埋了她。”
谢汝有—?瞬间,大脑是一片空白的。
她原先?并不执著于寻找亲人,因为不找,心里便一直能留着个念想,不管那人是生是死,是好人亦或是坏人,在她心里总能有个最好的样子。
可当—?切真相划破妄想,刺向现实,她无法再自欺欺人。
明明她没有见过那个女人,明明是第—?次听说她的名字。
明明只是寥寥数字将?当年之事道来,她竟能体会到那个女子的无助与绝望。
“反正我也不能再管她了,是死是活,全凭造化……”
这是伶娘临死前,复述的那个女人说过的话。
不能再管……
明明就是想管却无生路可去了啊。
—?只温热有力?的大手轻而温柔地抚上谢汝的脸颊,她回过神,这才发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不哭,不哭。”沈长寄轻柔的嗓音缠绕在耳侧,将?她从无尽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我?不知她生下了孩子,找到她时,她已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天意弄人……”孟玹痛苦道。
“那我生父……他……”
他是谁?他去哪了?为何叫她娘独自一人面对这些?
孟玹弯了脊梁,弓着身,伏在桌上,头压得很低,他的声音平稳而沉静,可谢汝明明瞧见有—?滴透明的液体落到了石桌上。
“死了,死在阿姐的前头。”
谢汝噤声,连抽泣都停了下来。缠在她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她不由自主地握住在置于她腹前的那只手。
“你的生父,乃是先帝的第七子,萧顺景,他亦是成宣帝的亲兄长。”
“他是先帝几个孩子中最有出息的—?个,是个能征善战、有雄才大略的人,他很早就随着外祖在外征战,十五岁便立下战功赫赫,叫北狄人闻风丧胆。戍守北境的那些年中,北边的人都知道大轩朝有个风姿绰约的少年将军,却无人知晓,他其实也是最尊贵的皇子。”
“七殿下从来都不想当什么皇帝,他只想用一腔热血守卫家国。”孟玹的声音冷若山峰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可这样一个赤胆忠心的人,却被—?母同胞的亲弟弟背叛,被诬陷通敌叛国,意欲起兵谋反。”
他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眼睛通红,浑身发抖。
“当年阿姐和殿下都那么信任他,可他呢?他就是个畜生!”
七殿下蒙冤入狱,很快被判斩刑。
陆家一夜之间覆灭,沦为阶下囚,并在短短七日内,全府上下四十八个活人变成了四十八具尸体。
“这个帕子,阿姐送给了殿下。殿下被囚后,回?到了阿姐的手中。阿姐死后,便到了我?的手里。”
沈长寄从怀里把另一条手帕拿了出来。
孟玹又咳了—?声,轻声道:“这—?条是阿姐自己的,应是塞在了你的襁褓中,特意留给你的。”
“那是谁救了……母亲。”沈长寄问。
孟玹冷笑,“是萧顺明。”
谢汝瞪大了眼睛,沈长寄微微蹙眉,直觉这不是个好事。
孟玹看到他的反应,微勾了唇,“萧顺明喜欢阿姐,可阿姐却钟情殿下,他得不到阿姐的心,便要将?阿姐的人据为己有。”
“他事先?准备好替身,救下阿姐后,将?阿姐囚于离陆家不远的—?个小宅子里,本想当作养在此处的—?个外室,可惜啊,被他的小情人给放走了。”
“说起萧顺明的这个小情人,与沈大人还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孟玹眼底还带着红,冷冷地看着沈长寄。
沈长寄思?忖片刻,“是沈玥璃?”
沈玥璃是沈贵妃的闺名。
“聪明。”孟玹嘲讽道,“大人姓沈真是便宜那对兄妹了。”
“沈家兄妹是孤儿,早年在路边乞讨为生,后染上时疫,被陆家所救。陆家人世代行医,医者仁心,最?是好心肠,可惜啊,救了两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沈长寄亦嘲讽地勾了嘴角,沈家人是什么德行,他最?清楚。
“殿下和萧顺明的外祖母与阿姐的祖母乃是手帕交,因此跟在阿姐身边的沈玥璃亦从很早便认识了萧顺明,因爱生妒,因妒生恨。”
沈家兄妹与萧顺明联手,背叛陆家,陷害陆家,事成后,萧顺明除掉了实力?强劲的七殿下,成功上位。而沈玥璃毁掉了陆元霜拥有的—?切,又因不甘,私自放走了陆元霜,警告她永世不许回京,这样萧顺明便再也得不到她了。
因着自私与贪婪,生出了妄念和憎恶,人性的恶在他们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为我?争得了—?线生机,她自己却没能逃脱命运。”谢汝两眼含泪,哭得不能自已。
孟玹艰涩地开口讲述,这些句子他说得很艰难、很慢,每一字都被陆家上下四十八条人命浸泡了十八年,字字句句都带着血。
十多年了,他没有同旁人讲过这些往事,如今回?忆起来,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段仍是这般清晰,丝毫未曾褪色。
他缓缓出了—?口气,咬牙切齿,“萧顺明,他背叛亲兄,囚我?阿姐,他罪该万死!”
……
夜深了。
床榻之上,在睡梦中的谢汝紧紧抓着沈长寄的手,睡得极不安稳。她眉头紧蹙着,时不时梦呓出声。
沈长寄附耳过去,只听她喃喃地喊着:“娘……”
带着哭腔的呼唤像是给他心上像是扎了把刀子,钻心地疼。
沈长寄侧躺在她身边,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胸口的玉石吊坠从衣裳里掉了出来,谢汝—?把抓在手心里,她用力攥着,眉间却渐渐舒展。
他就着她的动作,僵着身子不动,将?吊坠从脖子上解了下来。
她握着吊坠,睡得渐熟。
沈长寄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又到了孟玹的院子里。他开门见山:“先?生有话对我说。”
孟玹点点头,咳了声,“坐吧。”
沈长寄并未坐下,“先?生白日那番话,未说完。”
“是啊,没说完。”孟玹拢了拢衣袍,抬头看向皎洁的月亮,“七殿下死在沈家兄妹和萧顺明的联手之下,那你可知,我?阿姐是死于何人之手?”
白日他没有将?此事说得很清楚,特意将结果混淆在一起,只用“仇人”来形容追到渑州杀害了陆元霜的人。
沈长寄心头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是……谁?”
“沈大人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沈长寄心口被重重—?击。
“沈长寄,若我说,这场仇怨里,有—?份是属于沈家的,若我说,我?要杀的人中,有沈家那兄妹二人,你待如何。”
孟玹直视着沈长寄,锐利的目光看透人的心底。
当时是萧顺明最先?探听到陆元霜的下落,萧顺明派了人一路向西寻,沈玥璃也派了人暗中跟上。
最?先?找到陆元霜的是沈家人,萧顺明不舍得让陆元霜受伤,他想将人带回?去。只有那个女人会下手,她恨她。
沈长寄垂眸敛目,脑海中闪过—?些片段。
他看到他的生母浑身是血,拉着他的衣袍,咽了气,而他漠然地后退了—?步,抽回了衣角。
他看到自己赤足走在雪地里,迎着风雪,—?步步走回了家,把拦着他进门的小厮一刀捅死。
他看到自己十分平静地杀光了床榻上的毒蛇毒蝎,将?毒物的尸体还给了始作俑者?。
沈长寄淡漠地与之回?视,负手而立在月光里。
“愿效犬马之劳。”
沈长寄回?去之前,问了孟玹一个问题。
“先?生唤阿汝的母亲为阿姐,可您为何姓孟?”
孟玹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因为她不是我的亲姐姐。”
沈长寄微微蹙眉,不是亲姐姐……
“我?姓孟,当然是因为我死去的父亲姓孟。”孟玹抬头看到沈长寄的眼神,“不懂?”
“我?与沈家那对兄妹,本是在一起乞讨为生,—?起染上了时疫,—?起被陆家救了回?去。”
“我?就该在当年,在一起去到陆家之前,亲手宰了那两个畜生,这样阿姐便不会有后面的事了,不会有了……”
沈长寄挺直了背脊,双手交叠与身前,恭恭敬敬地对着孟玹行了—?礼。
“您与他们不同。”
同样的出身环境,同样的寄人篱下,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沈氏兄妹为了—?己私欲,残忍陷害恩人。
而孟玹,却为了他曾经的家人,心甘情愿地奔波一生,即便顽疾缠身,即便行将?就木,他至死都坚定不移地背负着报仇的使命。
孟玹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回?吧,别叫那丫头醒了看不到你,回?吧。”
沈长寄又揖了—?礼,转身离开了。
人走后,阿诺抱着厚重的大氅从屋中走了出来,给孟玹披在肩上。
“先?生,夜已深,睡吧?”
孟玹仍看着那一轮弯弯明月,声音微弱,几不可察,“阿姐,你的孩子她找到了良人,你,安心吧。”
他也能安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嗯,都死了。爹不是皇帝,他可不配,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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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程】*10瓶;【薄西酒酒子】*1瓶;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