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乡,芙蓉帐,大人好兴致。”
沈长寄一进帐,一眼便看到一身白?衣、不染一丝烟尘,手握折扇的年轻男子。
他目不斜视,越过来人,绕到屏风后头换衣。
“啧,大人,贺某瞧着您的衣服皱的很啊,这一夜……”
唰——!!
一根银针从?屏风后头飞出。
贺离之眼疾手快,将展开的扇子飞快一挡,银针打在扇骨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许久不见,您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地糟糕。”贺离之笑得不怀好意,扇子在胸口?扇了扇,“下官还以为,那位姑娘能治一治您这不拿正眼看人的毛病。”
三月不见,贺离之还是如此地讨人厌,这张嘴惯常爱冷嘲热讽,字字句句都?叫人想与他翻脸。
“贺大人,您少说两句吧。”平瑢头疼地看着屏风后头,好心提醒,“大人要生气了。”
“哟,他何时学会?生气了?小?平子,你可别骗我,你家大人他知道喜怒哀乐吗他,嘁。”
话音刚落,屏风后头的男人换了一身玄色常服打他们中间?穿过。
平瑢瞥了大人一眼,轻咳了一声。
贺离之神色微凝,靠近了一步,扇子挡住半张脸,“怎么,他真会?了?”
二?人凑在一处,一起瞧着换完衣服又去擦拭宝剑的人。
平瑢压低了声音,“大人昨晚用大黑吓哭了一位姑娘。”
“……这般幼稚的行为,他也做得出来?!”贺离之的眼珠要瞪出来了。
然后他就看到平瑢点了点头。
“……”
贺离之唰地一声收了扇子,火急火燎地走到沈长寄的跟前,手朝他伸。
“啪——”
男人冷冷地睨他一眼,“手不要了?”
贺离之道:“别闹,我来看看你的病。”
“不必,我有大夫。”
贺离之:“……?”
“她?比你强。”
贺离之:“???”
他深吸了口?气,将万千咒骂咽了回去,转头对着平瑢道:“你出去,守住门口?,不许叫人靠近。”
平瑢一抱拳,退了出去。
沈长寄将剑收回鞘中,敛眉低目,把手伸了出去。
贺离之在他对面坐下,手指搭在脉上,脸色逐渐凝重,“毫无改善。”
“嗯。”
他知道。
贺离之收回了手,从?怀中掏出两枚特制的铜钱,随意往桌上一扔,凝神看了两息,闭上了眼睛,掐指默念心诀。
一刻钟后,他睁开了眼睛,脸色十分苍白?。侧过头,看到沈长寄正在沏茶。看动作?漫不经心,好似耐性?十足,可贺离之却注意到他手腕刚刚抖了一下。
“恭喜,沈大人。”
沈长寄喝茶的动作?一顿,抬到半空的手臂微僵,停滞了半晌,他才望了他一眼,“喜从?何来?”
贺离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您找到了,那个姑娘。”
“……嗯,找到了。”
“她?果然是那把钥匙,果然是……”贺离之双目失了神,喃喃自语,“从?前看你,好似在看一团迷雾,看不清,辩不明,若是执意窥探,我自己也难说会?不会?迷散在里头,可这次不同了,不同了……”
沈长寄蓦地抬眸,眼中起了波澜,“可看到些什么?”
“我看到大人怀里抱着个人,浑身是血,周围都?是弓箭手……”
“此事我知,可还有别的?”
贺离之摇摇头,“我知大人要问从?前事,叫你失望了,从?前之事仍看不明,但未来之事我瞧的真切,大人,您与那位姑娘相遇了,未来可期。”
这个意思是说……他们会?有一个极好的未来。
“国师,她?有记忆。”沈长寄垂眸看着膝上的宝剑,手指慢慢划过刀鞘上的花纹,“你说,她?是不是活了两世?”
贺离之蓦地站了起来,震惊道:“两世之人?!”
他在帐内踱步,扇子不住地在掌心拍打,“若是如此,大人您去问问那姑娘……”
“不问。”沈长寄道,“我不想见她?难过。”
重要的是眼下他们在一起,他能将她?护好,亦有能力将害过他们的人都?揪出来。
能搞清楚前因后果固然好,但这些绝不能以让她?伤心难过为代价。他犹记得每次噩梦过后,她?的眼泪有多烫人。
弄不清,便算了。
贺离之沉默了会?,突然说道:“大人,即便是身负两世灵魂之人,我也见过,其生平亦可窥得一二?。若叫我难辨其貌,便唯有一种可能。”
他看到沈长寄的目光扫了过来。
四目相对。
贺离之眼底划过一丝悲悯,“你与她?之中,有人用了禁术,重生一世,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沈长寄低声将这几字反复咀嚼,眼神一黯,“可有代价?”
“自然是要代价。”贺离之将目光投远,“所谓改命,便是从?落生那刻起,运势便与从?前不同了,说是重活,实?则是不同的人生。”
“巫医一族有一禁术,用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与之交换,可换得已?死之人一次重活的机会?,能够逆天改命,倒转时光,人生从?头开始。”
“可我和她?都?死了。”
贺离之摇头,“你又怎能确定,确实?已?无生机了呢?或许是有人恰好路过,救了将死未死的人,然后他献祭了最重要的东西,改了运势,换得另一人的一线生机。”
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沈长寄微怔。
献祭二?字,听着就十分痛苦,不管是什么,他都?希望是自己做的这件事,
沉默了许久,才艰涩开口?:“那是……”
说出来的字沙哑至极,他咳了两声,喉中涌上一股腥甜。
“那是谁……我,还是……”
他咬了咬牙,“还是她??”
贺离之没有回答,只道:
“原来如此……定是如此……”
难怪沈长寄从?来不懂何为喜怒哀乐,何为贪瞋痴欲,在他身上只能叫人看到执念二?字。
自踏入仕途开始,自贺离之认识他时起,只在他身上看到了对权力的渴望。贺离之原先以为那是贪念与欲念,却不曾想,还有个词,叫“执念”。
不管是幼时被虐待,还是生母惨死,贺离之窥得他这段经历时,并未感受到什么起伏的情绪,他手刃沈家大公子时,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被成宣帝几番放逐、打压,他亦无怨怼。有人要害他,他亦能冷静地解决一切危机。旁人若是做了错事,哪怕致使了天大的麻烦,他也不会?生气。
不会?高兴,不会?生气,不会?悲伤,不会?怨恨。对万事万物没有过多的热情,没有强烈想要什么的欲望,他只剩下了“执念”二?字。
并不是他足够冷静足够强大,只是因为他没有去感知情绪的能力。
原来症结在此处……他定是将自己的情绪都?剥离,从?此做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徒有躯壳的行尸走肉。
只留下了独属于那位姑娘的那份,一切喜怒哀乐皆因她?起,一切妄念皆因她?故。
贺离之心绪动荡,几个深呼吸方才稳住情绪。
“沈大人,依我看来,有记忆的虽然是那位姑娘,但逆天改命种下这因的,是你。”
沈长寄一直蹙着的眉头,终于松了。
**
日上三竿,谢汝才幽幽转醒。
一睁眼,便看到玖儿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边,唉声叹气。
“出什么事了?”
“姑娘你终于醒啦!”玖儿惊喜了一瞬,又垮了脸。
她?扶着谢汝坐起身,也不敢大声抱怨,生怕隔墙有耳,小?声嘟囔:“还不是大姑娘,今儿早上也没见到影子,奴婢也不知该如何做,见您睡得香,也不敢叫您。”
主?要是沈长寄派人告诉她?,要等谢汝自然醒,不能打搅她?睡觉。
“奴婢在外头一直守着,眼见着那些人结伴出去猎物了,没一个人过来叫您的。”
谢汝抿了下唇,“阿灵呢?”
“柳姑娘也没来,但也没见她?离开营地,许是有事绊住了吧。”
谢汝点点头,见玖儿一脸愤懑,笑道:“你想与谢窈和谢璋见面?”
玖儿立马摇头,“不想。”
“那你还念念叨叨的。”谢汝掀开被子,起身穿衣。
玖儿一边拿过衣服,手脚麻利地替她?更?衣,一边说道:“这怎能一样??姑娘您头次来,不清楚秋猎的事宜,本应由兄姐带着不是吗?他们好像把您忘干净了似的,也没遣个丫鬟来传话,这也太过分了……”
“昨晚的事你不知?”
玖儿茫然地问:“何事啊?”
谢汝将昨夜赶走六公主?和谢家兄妹的事说了一遍,玖儿挠挠头,“不知,昨晚上奴婢被平大人支走了,许是太累了,喝了杯茶的功夫就睡着了……”
怪不得昨晚从?始至终都?没见着玖儿,托人问过沈长寄,他说自有安排,这人可真是……
“所以他们不来招惹我乃是情理之中,本该如此。”谢汝笑道,“他们若是来,我还要嫌烦的。”
她?巴不得谢家那两人将她?忘得干净才好。
梳妆洗漱完毕,有丫鬟端上了早膳。玖儿将牒碗一一摆上,在粥碗下头,看到一张字条。
谢汝打开,是熟悉的字,写着“早安”。
她?微勾了唇角,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了。
用过早膳,她?出了帐子,已?时近正午。外出狩猎的人三三两两一波一波往回走,谢汝抬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
天色如此好,一直闷在帐子里浪费时光太可惜了。
她?抬步朝柳家的营帐走去。
在她?视线不及的暗中,有两个衣着低调的护卫悄悄跟上了她?。
“姑娘留步。”
谢汝脚步微顿,转身看向来人。
一身穿飘飘白?衣的年轻公子手摇一把折扇,嘴角噙着笑意,朝她?走来。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谢汝的记性?一向很好,她?未开口?说话,只福了福身子。
男子将折扇合上,拱手说道:“在下贺离之……”
“我知道。”谢汝打断道,“国师。”
心里却暗自说了句“庸医”。
贺离之不知自己被对方在心中百般嫌弃,还以为自己的威名传播甚广,扬眉笑道:“姑娘谬赞。”
谢汝:“……?”
这人不但医术不佳,脑子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她?何时夸赞他了?但出于礼貌,她?并未将嫌弃露于表面。
“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贺离之笑着看了一眼玖儿。
谢汝眉头微皱,不知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关于他的……”贺离之点到为止,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
谢汝眸光微凝,交代玖儿在原地等待,又看了一眼贺离之,转身朝着空旷之处走去。
正午的太阳火辣地挂在头顶上空,影子缩成小?小?一点,凝在脚下。
“贺大人想说什么?”
贺离之缓缓敛了笑意,认真道:“听说姑娘给大人服用过两次自己研制的方子。”
谢汝点头。
“可否口?述在下听?”
谢汝将那方子背了出来。
贺离之听后沉默了好久,“大人说他用后便有所好转……”
“嗯。”
贺离之侧过身,手背在身后,握着扇子的那只手缓缓用力,捏紧了扇柄。
他叹了口?气,“姑娘,此药方在两年前,贺某便尝试过了。”
“什么……”谢汝微怔。
“若它起效,我怎会?喂他吃毒药呢?”
……
“姑娘?姑娘?”
谢汝涣散的目光渐渐有了聚点,她?看到玖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姑娘,发什么呆呢?出什么事了?”
谢汝深吸了口?气,拎起裙角,继续朝柳家的营帐走。
回营的人渐渐多了,偶尔会?涌入别人谈笑的声音,但她?耳边始终回荡着贺离之离开前的那句话:
“真正管用的不是药,而是姑娘你。”
谢汝的脸在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的白?,脸色很不好看。
若真的因为她?的重生,而导致了他的心疾,那么她?当真不该再活这一次。
若她?当真为药,只要能救他,便是倾尽所有,也是愿意的。
正所谓冤家路窄,到柳家的帐前时,恰好看到谢璋和他的好友走了回来。
谢家的营帐离得不远,她?看到谢窈欢天喜地地迎了上去。
“二?哥!”
谢璋将手中的猎物晃了晃,“瞧见没,野生白?狐,回头叫人剥了皮,送你做衣裳穿。”
“二?哥好厉害!”谢窈看着那沉甸甸的一袋子,“这么多,晚上我们烤了吃吧!”
“行,随你。”
“白?狐毛发这般光亮,咱们这一上午都?只见到这一只,稀有的很,我说谢兄,你对你妹妹可真好——”
众人吵闹间?,声音戛然而止,谢窈回头看去,正是谢汝走了过来。
她?面色几变,到底没照着往常一样?上去拉着谢汝的手与她?姐妹情深,只远远地打了招呼,“二?妹妹。”
谢汝神色淡淡,点了点头,就要与他们擦身而过。
谢窈和谢璋看到她?就想起昨夜的那条大黑狗,谁也没吭声,倒是谢璋身旁有个年轻的公子胳膊拐了下谢璋,小?声嘀咕:“这不也是你妹妹,这猎物……”
没有这个妹妹的份儿吗?
谢汝循声看了过去。
谢璋紧抿着唇,拎着布袋的手攥紧,往身后藏了藏。
谢汝轻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友人尴尬地笑了笑,“啊……你们兄妹间?的相处还真是特别啊,哈哈,哈,咳……”
谢璋沉默地望了一眼女子已?走远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轻蔑。
送什么,她?也配吗?
**
柳家帐内,明氏亲切地拉着谢汝的手说体着己话。
柳愫灵在一旁捏了块点心,一边吃一边拿眼睛扫谢汝。见她?神色恍惚,心不在焉的,心里好奇。
趁着柳母出去吩咐午膳的功夫,凑上去,“你怎么了?”
“……无事。”
“我又不是没长眼睛,你这一脸郁结的,谁人看不出来?”柳愫灵道,“你没看我娘拉着你说了半天话,就是叫你莫要忧思了。”
谢汝垂下眼睛,张了张口?,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沈长寄的事情,是怎么样?都?不能与旁人提起的。不过阿灵说得对,她?不可再想了,若是他看到,定要担忧。
待到入夜,请他到帐中再说个分明吧。
“来,阿汝尝尝这个,这个好吃!”
饭桌上,柳愫灵殷勤地给谢汝布菜。谢汝感念在心,即便没什么胃口?,也没有驳了她?的好意。
柳愫灵见她?来者?不拒,布得更?勤,还是柳夫人见不得自己女儿犯蠢,握着她?的手,将那一筷子的肉菜都?放在了自己的碗里。
“吃你的吧,还管别人。”
柳愫灵委屈巴巴地“哦”了声,帐帘一挑,进来个丫鬟回禀。
谢思究来了。
柳愫灵把筷子一放,拎着裙子站了起来,就往外跑。
“哎,女大不由娘啊,”柳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说是吧?”
谢汝也笑着点头。
柳愫灵把人领进了帐子,手里抱着个雪白?的兔子。
“娘你快看!可爱不!”
谢汝眼前一亮,凑了上去,手放在小?兔子的背上,一下一下摸着,心里软了一片。
“夫人安康。”谢思究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站得笔直。
柳夫人笑得和蔼,“这是你猎来的?”
“这是……”谢思究的目光转向谢汝,“大人给谢姑娘的。”
谢汝顶着柳家母女暧昧的眼神,脸慢慢变红,她?抱着小?兔子,走了过去,“他呢?”
谢思究低头轻咳了声,“他不方便来,便借着我与愫灵相熟的由头,叫我送来。”
“哎呀阿汝,首辅大人好用心啊,啊?”柳愫灵撞了撞她?的肩膀,“好可爱啊,哎,怎么能猎得这么好看的小?兔子的?一点伤都?没有。”
“大人的箭法精妙,他在网子的边缘绑上了五支箭,射发出去时,数箭恰巧落在这兔子边上一圈,上头有网子罩着,自然未伤它分毫。”
“哎,真温柔,哦?阿汝~”
“你别打趣她?了,再说只怕要挠你了。”柳夫人笑眼弯弯。
柳愫灵与她?娘一唱一和,“怎么会?是挠我呢,要挠也是挠沈大人啊。”
谢汝羞窘地抱着兔子缩回座位,两耳不闻她?们的玩笑,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兔子,唇角始终向上扬着。
“思究坐下一起吃吧。”
“不了夫人,大人还在外头等我,待晚膳时候我再来,给你们烤肉吃。”
柳愫灵从?桌上拿了块云片糕塞进嘴里,拉上谢思究的胳膊,在他衣袖上蹭了蹭手,嘴里含含糊糊:“走走走我送你出去,正好去瞧瞧沈大人。”
“……”
等柳愫灵再回来,坐下之后便一直盯着谢汝看,一边看还一边笑。
谢汝被她?笑毛了,把兔子放下,手戳她?的腰,恼羞成怒道:“你再这样?我便回去了。”
“别别别,别走嘛,你不想知道我刚刚看到什么了?”柳愫灵连连躲闪,双手求饶。
“你看到什么了?”
柳愫灵神神秘秘地说:“我啊,看到谢窈在与沈大人说话。”
那兔子握在谢汝的腿边拱了拱,她?搓了搓兔毛,问道:“他们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听不清,你回头亲自问问沈大人吧。”
“……那你告诉我作?甚,莫不是讨打?”
“她?啊脸色特别难看,我猜是被沈大人给训了。”柳愫灵嘿嘿笑着,“不管说了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你家沈大人可真是不留情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呢。不过我看了倒是很舒心,真是痛快极了。”
谢汝:“……”
沈长寄和谢窈之间?发生了什么,直到入了夜,她?才得以知晓,尽管这事并不是她?先开口?问的。
谢汝茫然地坐在榻上,睁着眼,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
“为何又将烛火熄灭了?”
她?伸出手,四处摸索。
手指被人握在掌心,身侧飘过一阵熟悉的味道。
“若是点着,便会?有碍眼的人来打扰。”
灭了正好,叫别人以为她?歇下了,便不会?冒冒失失的有人闯进来找她?。
谢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他们夜夜如此,倒是真坐实?了“偷/情”的说法。
“对了,那只兔子……为何突然送我兔子?”
“因为见你不开心。”
他白?日见了她?与谢家兄妹说话的全程,见她?脸色难看,便以为她?受了委屈。
谢汝无奈道:“我怎会?因为谢璋对她?有所偏袒便不开心?你未免太看得起他们在我心中的分量了。”
“可我眼见你不开心,又不知如何安慰,心想着或许你会?喜欢,便去一试。”沈长寄温柔地将人揽紧,“怎么样?,可还欢喜?”
“嗯,甚是欢喜。”
“那便好。”
他们安静地相拥,享受一日一次难得的亲昵。
“白?日我见到了谢窈,她?说喜欢我。”安静了许久,沈长寄突然说道。
谢汝蓦地抬头,“她?……那你说什么了?”
说了什么能将人说得快要哭了?
“我说我喜欢养恶犬,犹爱会?将人的尸首撕扯碎的那类彪悍烈犬。”
谢汝:“……”
她?还记得,前一天傍晚,那条黑色的恶犬将谢窈吓得跌倒在地上,吓得痛哭流涕。也不知昨夜谢窈有没有做噩梦。即便是没做,再次被沈长寄提醒,也会?再度受惊吓吧。
沈长寄:“能将人的五脏六腑剖开,多美。”
谢汝:“……??”
她?险些惊掉下巴,“你喜欢这个??”
“我吓唬她?的,我喜欢你。”
谢汝:“……哦。”
她?呆楞地窝在他怀里,身形凝滞片刻后,嘴角不受控地上扬。
忍耐再三,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可真坏。”
“嗯,可喜欢?”
谢汝:“……嗯。”
“那便好。”他再次说道。
时辰已?不早,匆匆见过一面便知足了,他该回去了。
“早些睡,明早一起去狩猎场,看我打猎,可好?”
谢汝点头,轻声言好。
男人转身要走,衣摆一紧,被人牵住。
“何意?”
谢汝突然站了起来,微微踮脚,手臂在他颈后交缠,紧紧搂着。
他的手扶在她?背后,偏过头,贴着她?的耳廓轻声问:“怎么不开心?”
“大人。”
“嗯?”
“沈大人。”
“何事?”
“沈长寄……”
“在呢,怎么了?”
她?唤了几遍,他就耐心地答了几遍,一直没有等到下文。
那一瞬心有灵犀一般,他冒出了个想法。
“你见过贺离之了?”
谢汝不做声,将头深深埋进他颈窝。
“他与你说什么了?”
“他说我给你开的方子不管用,”谢汝道,“所以你早就知道那是徒劳,对吗?”
她?放缓了呼吸,努力克制着颤抖的嗓音,却仍旧有支离破碎的哽咽声从?喉咙里溢了出来。
沈长寄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不算徒劳,七月初七,八月初七,那两次我并不痛苦。”
“国师说那是因为我在的缘故,是吗?”
“嗯,你在便不痛。”
“那……那我睡下后,你还照常出去办理公务,你……”
沈长寄淡淡道:“若无你陪伴,便与这二?十年来的每个初七并无不同。”
一滴泪直直砸进男子的肌肤上。
他收紧手臂,将人抱得更?紧。
他这样?说并不是为了叫她?心疼的,只是这件事她?迟早都?要知晓,她?这般聪慧,就算他百般遮掩也是掩饰不了的,不如坦然地将实?话说与她?听。
“别哭,眼睛肿了怎么见人?”
谢汝已?经无暇顾及他又说了什么煞风景的话,她?满脑子都?是贺离之说的那句:“真正管用的不是药,而是姑娘你。”
她?从?他怀里挣脱开来。
手慢慢抚上他的脸颊,语气温柔,带了些颤抖,但却仍然坚定:
“我既这般管用,千万别放过我啊。”
毕竟她?可是独一份的药。
沈长寄沉默半晌,倏得笑了。
“你以为我死了,会?放过你吗?”
黑夜本可以将他眼底的疯狂极好地掩藏,可她?偏偏要来炼狱里捞他,藏不住,便不藏了,都?给她?看。
看过了,来了,就别走了,永远也别想离开。
“与你说过的,同生同死,可不是在玩笑。”
那一夜他又没能走成,他们紧紧相拥,睡得香甜。
待到天明时分,玖儿来叫她?起床时,枕边已?经没了人。
她?伸手摸了摸被褥,还是温的。
心下稍稍安定,问过了时间?才知已?经到了辰时。成宣帝和几位皇子已?然出发了,沈长寄自然也随着离开,他将平瑢留在了营地,吩咐过若是有事可找平瑢帮忙。
梳洗过后,匆匆填饱了肚子,正好柳愫灵来寻她?,二?人结伴往猎场而去。
“我们也就是去凑个热闹,我叫姨母占了好位置,保证你能将你家大人看得清清楚楚。”
谢汝昨夜睡得不错,今天精神很好,此时莞尔一笑,双眸灿然生辉,摄人心魂。
直到二?人到了猎场,与明妃娘娘打了招呼,落了座,柳愫灵才堪堪回神,她?痴痴望着谢汝的侧脸,低声自喃,叫人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上午这一场的围猎是一场比赛,是几位皇子之间?的较量。既是皇子间?的比拼,各世家公子们自然各有各有的偏向。
谢璋一派的侯府或是伯爵家的公子们向着沈贵妃所出的三皇子,而以寒门出身为代表的一派公子们偏帮着五皇子等人,还有一派是武将之后,他们不偏不倚,互相争来抢去,谁也不掺和。
诸如谢思究与沈长寄这般的,虽与人年纪相仿,也算同龄人,但他们统领玄麟卫已?久,骑射功夫自然无可挑剔,向着哪一边都?不合适,都?算欺负人。况且沈长寄无意争锋,只尽职尽责地在几位皇子周围守护着,以免在这过程中有“误伤”的情况发生。
“哎!快看!你家大人在看你呢。”
谢汝红着脸去捂她?的嘴,“你这般激动做什么?他看便看了,这般大惊小?怪的。”
柳愫灵拉长了声音,“噢……我大惊小?怪?也是呢,私底下早就看够了。”
谢汝:“……”
“沈大人都?快成望妻石了,那脖子总是扭啊扭的,该不会?是昨夜落枕了吧?”说罢捂着嘴缩到一边,生怕谢汝给她?来个血溅当场。
谢汝怔愣着。
“昨夜……落枕……”
脸又烧了起来。
她?仿佛回忆起,清晨时,半梦半醒间?,好像看到他起身时的场景,他半靠在床边,背对着她?,似乎坐了好一会?。
当时他好像在揉着肩颈。
不会?真的被她?枕麻了吧?
谢汝心虚地朝外张望,试图确认他的状况。
猎场内,沈长寄第一时间?便察觉到她?的视线,唇角微微上挑,只一瞬,人群中一位年轻的公子恰好回头,对上了首辅大人的温柔笑脸。
那位公子:“!!”
吓得险些从?马上掉下去。
一个眨眼的功夫,首辅大人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淡和漠然。
“……”
那人松了口?气,就说是眼花了,眼花了,约莫是没睡好的缘故……
他骑着马与沈长寄擦肩而过,并没注意,沈长寄微眯了眼,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看了许久。
“大人?你盯着我表弟看作?甚?”
“你表弟……魏……”
“魏承霖。”谢思究胆战心惊地说道。
难怪看着有些眼熟,沈长寄点了点头,他又朝谢汝的方向看了两眼,见她?还眼巴巴地瞧他,心里的焦躁烧散。
心底想要与魏承霖较量一番的想法一闪而过,罢了。
他扣着缰绳,驱马前行,背影孤傲冷淡。
……
午时将近,上半场即将散去,谢汝被晒得有些头晕,与柳愫灵打了声招呼,带着玖儿先回了营地。
才一踏进大门,眼前窜过一团雪白?,后头跟着几个不知是哪家的小?厮在追赶。
谢汝心里一揪,忙追了上去。
“这小?畜生,我非得把它抓住了不可!”众人团簇着一个锦衣公子,那人穿着一身紫色缎面圆领袍,张扬得不可一世。
“你们都?是一群饭桶吗?给我围住了!抓活的!”
谢汝定睛一看,他们正在围捕的就是沈长寄送给她?的那只小?白?兔!
它白?色的毛发上沾了不少的泥土,此时被众人围在中心,哆哆嗦嗦,不知所措。
有一小?厮抬手蹭了下鼻子,眼底划过一丝凶狠,慢慢逼近,伸手就要捞。
小?兔子突然一跃,跳过众多伸过来的手臂,跳过那人的胳膊,又从?人胯下钻过,左左右右灵活地闪过,眼见就要跑远。
谢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忽听那公子一声怒喝:“都?是废物!”
他左右望望,从?一随从?手中夺过弓箭,将弓拉满,咻的一声,箭离弦。
远处蹦蹦跳跳逃窜的那一团雪白?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再没一点动静。
谢汝只觉得一阵血气涌上了头,随后耳边听到的声音也变得模模糊糊。
“姑娘……”玖儿扶住站也站不稳的谢汝,语气焦急。
“死了吗?”
“回公子,死了。”
哐当一声,弓箭被人掷在地上。
“哼,真是晦气,大师都?说了我今日不宜杀戮,这下可是糟糕了。”
“公子,要小?的说,那大师就是在胡说八道,哪有秋猎不见血的,他就是在讹您银子,您这般绝妙的箭法,下午可得去猎场露两手,给大家伙开开眼啊。”
“你个油嘴滑舌的,惯会?说话。”那公子开怀大笑,在小?厮脸上摸了一把,暧昧道,“如你的愿,等我猎个大的,都?赏给你们。”
“公子,这只兔子怎么办?”
谢汝听到“兔子”,眼神慢慢有了焦点,视线终于从?那团已?满是鲜血的小?兔子上挪开,看向说话人。
只见那人皱了皱眉,“要不是谢窈说喜欢它,我何苦费这半天劲,眼下还死了。”
“死了也不怪您啊,这兔崽子太能跑了。”
“是啊公子,活捉太难,是那姑娘太难伺候。”
“罢了,她?也就是有些姿色,本公子才愿意逗着她?玩玩,把这拿走,烤着吃了吧。”
“哎姑娘……”
谢汝抬手一挥,挣脱了玖儿的搀扶,失魂落魄地朝那只兔子走去。
它被人揪着耳朵,拎在手里,已?然没了气息。它那身漂亮得不染一丝秽物的白?色毛发上,大片的血污格外扎眼,柔顺的毛已?被血凝成一绺一绺的,看不清它本来的漂亮模样?了。
“这位姑娘?你是何人?”
楚隋安目光灼热,死死盯着面前突然出现的美人。
谢汝颤抖着手,就要去接小?厮手中的兔子。
楚隋安眼神示意小?厮松手,谢汝将兔子捧在掌心。
她?浑身都?微微颤抖,“这是我的兔子。”
“什么?”楚隋安没听清,半弯了腰,靠得近了些。
他身上混了好几种女子的脂粉香气,闻着叫人作?呕。
谢汝红着眼睛抬头,冷声道:“真是我的兔子。”
“你的兔子?这位姑娘,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它可是满营地乱跑的,你的兔子为何不关在你的帐子里啊?”
谢汝蓦地回头,玖儿连连摆手,“咱们走的时候那笼子锁的好好的,万不可能是它自己跑出来的啊。”
楚隋安最见不得美人落泪,更?何况还是这般绝美好看的姑娘,眼泪悬而未落,勾的人心痒,他色心又起,手就要去揽她?。
“别哭了,哭得我心都?碎了,我再赔你一只可好?不过是个畜生,我帐中有许多珍奇的宝贝,姑娘随我来挑一挑如何?”
谢汝一个错身,躲开了他的碰触,“你刚说这兔子是谁叫你捉的?”
“谢窈啊,她?跑来与我说在外头看到有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说甚是喜欢,叫我捉了来。”
谢汝的眸中蒙上一曾冷意。
昨日沈长寄来送兔子时,只怕被谢窈看到了,若当真有人故意将兔子放出来,那也只能是她?。
楚隋安见她?不高兴,以为她?误会?了什么,心里一喜,又前靠了两步,要摸她?的肩膀,“我与那谢姑娘没什么……哎呦!”
一个石子从?远处弹射了过来,重重砸上楚隋安不安分的那只手上,他怒目圆睁,“谁?!”
左右望望,竟不见一个人影。
谢汝捧着兔子,转身离去,任由楚隋安在后头叫喊:
“姑娘贵姓?”
“再下姓楚,交个朋友吧?哎呦!”
他往前走一步,便有一颗石子打了过来,楚隋安被困在原地,只能看着谢汝越走越远。
……
谢汝在帐后空着的一大片黄土地上挖了个坑,将小?兔子的尸首放了进去。她?对着坑看了许久,眼前渐渐蓄积了水雾,看不清物。
一阵急促的脚步停在她?身后,一只温暖的手慢慢覆上她?的头顶。
谢汝心中的委屈到了极点。
她?站起身,头靠近男人的胸膛,站着血迹的手自然垂着,不去碰他干净的衣角。
沈长寄却主?动握上了她?的手,向后牵去,叫她?环上自己的腰。
又拍了拍她?的脑袋,“那人欺负你了?”
声音温柔,眼底却是冰冷一片,浓重的杀意蓄在眼底,叫人望而生畏。
“你送我的小?兔子被杀死了……你帮我教训他好不好。”她?哽咽了一声,“那可是你送我的。”
沈长寄何时见过她?这般委屈地扑到他怀里,叫他去讨个说法的时候?
心底被重重一击。
“好,我替你教训他。”
作者有话要说:叮咚,万字章已送达~
便当一放,黄土一埋,楚炮灰,你说说,你惹谁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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