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间客栈再往北走,大约还有两个时辰的车程便可抵京,莲月早起问过谢汝是否需要再修养一日,谢汝拒绝了,她只想早点回京。
辰时刚过,玖儿伺候着谢汝梳洗打扮,莲月去找店小二要了些清粥小菜来,送到了客房用早膳。
这里地方偏僻,虽是京畿,却也没法与郦京的繁荣相比。
早膳是大米熬的白粥,厨子大约起的很早,粥熬得很烂,入口绵软,趁热吃入腹中,浑身上下都甚是舒畅。
爽口的醋汁腌黄瓜十分开胃,谢汝前一日食米未进,因着这份小菜又多喝了一碗粥。
莲月正忙着收拾行李,原本想着带上两个干粮路上再吃,谢汝却将她叫了来,“一起吃吧。”
莲月有些诧异,见玖儿与谢汝同食却不觉得有丝毫不妥,不可置信道:“哪家的主子能和下人同桌用餐的?!”
她“出身高贵”,从小在规矩甚多的侯府当差,自以为“主仆尊卑”划分得理所当然。
谢汝吃得正香,随口答道:“我这里没有那些规矩,一起坐下吃吧。”
莲月:“……”
她有点不自在地坐下,看着眼前这一主一仆,又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心里暗自想着:果真是没什么“教养”的。
三人沉默地用着膳,客栈的小二上来敲门。
离着门最近的玖儿将门打开,只见小二手托着木盘,脸上笑嘻嘻的,见面先问好,“贵人早安,昨夜歇得可好?”
谢汝用帕子擦了擦嘴,点头,“饭菜很可口,劳烦了。”说完她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托盘上,眼里露出疑惑。
小二的笑意顺着眉梢又往上窜了窜,把木盘往前一送,解释道:“这是那位大人点的早膳,我们这是做不出的,还是那些侍卫大人骑了马去外面的铺子里买来的。”
去了哪买,小二也说不上来,只知道看样式就精贵得紧。
“大人说买的太多了,吃不完,就送了小的些来,可小人哪里消受得起这般美食,借花献佛,只望您别嫌弃了才是。”
谢汝自打方才他提到那位大人时便有些走神,此时她心不在焉的,没吭声。莲月机灵,走上前去接过了托盘,又给了点赏银,小二连连弯腰道谢,忙热心肠地下楼帮着车夫喂马去了。
谢汝还在兀自出神,玖儿却是不好意思地凑到莲月身边,小声说道:“莲月姐姐,这一路你到处打点破费了,我这还有……”
“打住,你真当我是菩萨呢?用的是你家姑娘给的。”
当日初到慈明寺,原本莲月还有些瞧不上谢汝,看谢汝衣着朴素,她也没想过从中捞什么油水,万没想到谢汝出手十分大方,给了她一锭银子。
莲月虽爱财,但也知晓自己的身份和立场,在谢汝眼中,她是夫人那头的人,夫人说到底又不是谢汝的亲娘,莲月不愿意自己搅和进去,虽接了那银子,却也没乱花。
临行前她换了碎银子,这一路上吃喝住行,四处打点毫不手软,直到挥霍得差不多了,心里的别扭才减轻了几分。
莲月把食盘放在桌上,掀开白瓷盖子,看到了精致小巧的糕点。
“咦……怪了。”她抄起筷子,夹了一块糕点起来,看了看点心的底部,印证了猜想。
“怎么了?是这糕点有古怪吗?”玖儿紧张地凑近。
莲月若有所思地嘟囔:“此物名唤五香糕,五香乃是五种带香味的药材,将药材磨成粉,混以糯米粉与黏米粉,再加上糖调甜,上屉蒸熟,既是糕点,又是药膳。”
“这糕点中的用料均有调理脾胃的功效,而其中的人参更有大补元气之用,在郦京的达官显贵中颇受欢迎。”
玖儿诧异:“郦、郦京?”
“嗯,看到这糕点底部,有个‘桂’字没?”莲月解释道,“这盘五香糕出自郦京的‘桂香斋’,大姑娘喜欢这家的糕点,我时常去采买,因而能分辨出。”
谢汝默默念了“药膳”两字,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莲月继续道:“这倒是怪了,那小二说是玄麟卫骑马去买的,从这往郦京去,马车要走两个时辰,快马加鞭一个来回也要半个时辰,沈大人若是嘴馋了想吃,大可等到回京,大清早差人去一趟买来,就这般等不及吗……”
玖儿没想那么多,猜道:“或许大人还有别的事要办,一时半会不回京呢。”
官做到这个位置,自然是想如何便如何,一时兴起想吃个五香糕,手底下的人多费些功夫也不算什么大事。
“罢了,我还是去瞧一下外头雨停了没,这小镇雨后路途泥泞,怕是不好走。”
两个婢女一人一句聊着,谢汝给她们留了点,自己一块接着一块,吃了不少。她其实早就饱了,可一想到那人,心里就犯了酸,需用些甜食才能稍加压制住那些酸涩。
幸好的是,后半夜的小雨只下到清晨便停了,眼瞅着太阳升起来,一行人抓紧了时间,继续踏上了回程的路。
下楼路过前台的账房时,小二抖了抖抹布搭在肩上,带着满脸的笑意迎了出来,“贵人慢走,小心脚下门槛。”
正寒暄着,客栈里住着的另一行人浩浩荡荡从二楼走了下来。
谢汝身披着红色大氅,头戴帷帽,看了过去。
为首的男人约莫二十二三的年纪,部分长发被墨色玉冠束于发顶,有不多残余散在肩头,一身黛蓝色锦衣长袍将男子通身矜贵又冷淡的气质勾勒得分明。
他的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刀把上的花纹。
他顺着楼梯往下走,抬眸朝谢汝看过来的那一瞬,眸中的情绪淡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散。
谢汝不是没想过这个“沈长寄”只是凑巧都和“他”一样,刚过去的那一夜她想了许多,或许当真物是人非。不管是梦,还是另外一个世界,“沈长寄”也只有一道声音,一个背影,和一个名字相同,凑巧罢了。
可此刻见了人,原先想好的万千应对之策,到此时皆不作数了。
谢汝的瞳微缩,捏紧了袖口,下意识地前进了半步,而后生生止住,她努力克制着颤抖的身子,牙齿紧紧咬住下唇。
一模一样的面容,只是他从不会用这样没有温度的目光看她。
店小二这边刚要把谢汝送出去,转身看到男人就快要走到近前,连忙扔下谢汝,直奔男人走去。
“贵人今日可还要住下?午膳需不需要小的备下?”
“不必。”男人的视线只淡淡扫过店小二,言简意赅地说道。
他像是一阵风一样,从谢汝的身旁掠过,步伐从未停顿,除了方才“不小心”和她对视了一次外,很快便移走了目光,大步走出了客栈,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留下。
谢汝高高悬起的心重重地落下,她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可惜事与愿违,老天似乎在跟她开玩笑。
眼前的男子的的确确不是她曾认识的那个,他不是前世与她家世相配、温文尔雅的男人,更不是那个对她一见倾心、许诺终生的男人。
他的眼神很陌生,给她的感觉也不似从前,谢汝想,此刻蠢蠢欲动的悸动一定是她的妄想与错觉。
平瑢领着一众玄麟卫跟在后面,到大堂时先看了一眼带着帷帽的谢汝,并未打招呼,转身对着店小二道:“今日便回京,不再住下,莫要将我们来过的消息透露出去。”
店小二忙应下,他惧怕这些人,也不敢再往上凑,只能目送着人出门。
谢汝闭了会眼,玖儿小声地叫了她一声,她方才睁眼,看向小二,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多谢早膳时送来的五香糕,很好吃,很喜欢,谢谢。”
她话音刚落,门外飘来平瑢的声音,“大人,边关传来急报,已送入府中。另外刑部袁大人送上拜帖,约您未时府上一叙。”
屋内人闻声朝外看,只见高大的男人骑在马上,丰神俊朗,气宇轩昂。明明有那么多人随行,可还是叫人一眼就注意到他。
他低着头,看着马蹄上沾染的泥污,半晌才低声道:“嗯。”
低沉的一声像是春日的柳絮,从谢汝心上扫过,痒痒的。
她抿着唇,笑了一下。就当,他在应她的谢吧。
自欺欺人,最后一回了。萍水相逢,往事就留在她的梦里吧。
鬼使神差般,男人忽而朝她看来。
“路上小心。”他低着声音,好像说了这么一句。
谢汝愣愣地望着他,隔着帷帽,与他四目相对。还是那双冷漠的眼,陌生至极。
她方才落回谷底的心一下又飘忽起来,那些好不容易才被遏制住的妄想又争先冒了头。
下一刻,男人挪开视线,从客栈门口打马而过,目不斜视,双腿一夹马肚,策马疾驰而去。
方才还吵吵闹闹的客栈一下子空了起来,店小二将“打烊”的牌子摘下,店里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谢汝带着人离开,继续踏上归京的路。
**
午时刚过,三辆马车由南城门而入,沿着郦安大街一路向北。
谢汝有七年未曾踏入郦京城了,她幼时离开时走得匆忙,临走时未能好好看一眼这都城,这次回来,她撩起身侧窗口的轿帘,趴在窗边往外瞧。
再过几日便是大暑时节,蝉鸣渐起,风中的热气密不透风地将整个京城裹挟其中,闷热的潮气叫人窒息。
入了城后,车马慢行,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马车朝东拐进了郦水东街。
正是午时最炎热的时候,烈日洒在郦水河面上,微风一动,沉碧如天的涓涓细流漾起涟漪,在阳光下泛起粼粼金色。
倚着郦水河修建的郦水东街市井喧嚣,都城繁华,早已与她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
谢汝四处打量着,不经意就看到了“桂花斋”的牌匾。
即便已时至正午,店铺门前依旧商客不绝,队伍的长龙已快排到东街上,又在某一处急转直下,拐了个弯儿,向别的方向甩去。
店门口一小男童正踩在板凳上,费力地将硕大的遮阳伞支好,巨大的伞面遮天蔽日,无路可走的炎阳转头盯上了高处的瓦片,碧色琉璃瓦在酷日里熠熠生辉。
谢汝放下了轿帘,倚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
“姑娘?”玖儿瞧她面有异色,不安问道。
谢汝却倏尔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对着莲月道:“你提到的‘桂花斋’,可是开在这条街上?”
莲月撩开轿帘往外看了一眼,“是。”
谢汝默不作声,袖子里的手伸了出来,又抚上胸口玉石吊坠。
桂花斋,的确是很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