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镇原本不叫凤凰镇,只因在二十里开外起了一座仙山,名叫凤凰山,镇子上的人想要得到仙人的庇佑,这才把镇子改了名。
仙人开府收徒需要人手打理门派,仆从照顾起居,未辟谷的弟子还要购买食材,山上一众仙人穿衣戴帽也须得进购布匹材料。所谓远亲不如近邻,这些山上必需的物品通常就从凤凰镇购置。
久而久之,原本破败的小村镇竟叫凤凰山养活成一个繁华的城镇,如此镇上的人便更崇拜山上的仙人,甚至觉得把自家孩子送到仙山去做个仆役也是件极其光荣的事,万一哪天也能受到仙人指点,修行一二,自己也成了仙人呢?
“二小姐你的四位婢女就都是从凤凰镇买到的少女,你看这种大门外悬着青红绳子的人家就是有孩童被送到了凤凰山上。”韩晔边走边向池婉婉介绍。
“这大门这么气派,住在里面的人家肯定条件不错。我原本以为要沦落到卖孩子的人家肯定都是穷得揭不开锅了,没想到在凤凰镇竟是富人家才有资格把孩子卖出去。”
原主寝殿有四位侍奉的婢女,分别是小梅、小桃、小碧和小竹。小梅便是先前被黑气操控着要杀池婉婉的那位,小碧和小竹原本是原主姐姐的婢女,只因吃过一次她二人做的荷叶蒸糕,十分喜欢,便找姐姐要了来。
虽说都是来自凤凰山,但四人之中家境最为优渥的还要数小桃,据说她是两年前流落到凤凰镇上的孤儿,运气使然,正巧碰上了凤凰镇最有钱的人家朱富户,朱富户瞧她可怜便收留了她,后来又认她做义女,不久后送上了凤凰山给池婉婉当了婢女。
池婉婉感叹一声:“原来我那几个婢女还都是富家小姐呢。”
韩晔接话道:“正是因为家境富贵,才愈发渴望习得仙术,长生不死。若是家境穷苦,倒希望早早了结了这一世才好。”
“别说得这么丧,富贵人家也有富贵人家的苦恼,穷苦人也有穷苦人的快乐,世事无常,所以抱着一颗平常心,珍惜眼下所拥有的,才是最重要的。”池婉婉劝道。
此时他二人正走在凤凰镇一条繁华的街道上,和煦的日光倾落在身上,给人带来融融暖意,两旁店铺的叫卖声与行人的吵嚷声连成一片,一派热闹鲜活的景象。
韩晔虽是与池婉婉并肩而行,但仔细看就能发觉他始终是微侧着身,以一种保护的姿势,留神着四周的提着大扁担的担货郎和足下生风的跑腿郎不要撞到池婉婉。池婉婉扭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不舒服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韩晔摇头:“我没事的,二小姐。”
他攥了攥袖口,在袖袋里有一只小小的香囊,里面原本放着池婉婉的一根发丝,但此时已经被他烧成了灰烬。
池婉婉又向身后瞥了一眼,问道:“那四个还跟着呢?”
韩晔头也不回道:“是,不用管他们吗?”
“用不着!他们乐意跟就跟,只要不妨碍咱们,就当没看见。他们要是敢搞事情,你就想个办法把他们甩开。”
“遵命。”
他二人继续向前,身后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钻出四道人影。
“大师兄,咱们就这么偷偷摸摸跟着?这......怎么跟做贼一样。”
“二师兄,跟踪尾随的事,怎么能跟做贼一样?再说了咱们也是为了保护二小姐不是。不过齐师兄,你服下灵草刚好些,应该多休息,怎地还跟我们一起下山了?你是担心二小姐吗?你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齐师兄摆摆手。
这四人正是严鸣谷、赵鸣犀、侯鸣谭还有一个刚刚被池婉婉救活的齐鸣容。
原本是池婉婉问齐鸣容下山后所遇之事,孰料在一听到染血香包后,池婉婉立刻决定要和韩晔一起道齐鸣容出事的凤凰镇来看一看,还不允其他人跟随。严鸣谷怎能放心,可他又劝不住二小姐,只好带了两个师弟尾随而行,暗中保护。
“不过二师兄,你脑子聪明,你分析分析齐师兄袖子里的香包怎么会忽然变成两张纸条?二小姐又从这两张纸条里看出来了什么?她会去哪儿查这件事?”
赵鸣犀道:“香包变成纸条要么是鬼怪的术法,要么就是纸条原本是塞在香包里的,齐师兄受伤后香包被鬼怪拿走,却没留神让纸条落在了齐师兄袖子里。至于二小姐,你真当她是下山来查案的吗?”
他边说边朝一处努努嘴,众人循着他的目光去看,只见池婉婉拉着韩晔走进了一家裁缝铺。
池婉婉衣着鲜亮,俨然一位大户人家小姐带着侍从出游的模样。甫一进铺子便被坐堂裁缝亲自迎上来,满面堆笑地问道:“这位小姐要看些什么?”
池婉婉的目光扫过一排排五颜六色的布匹和一件件挂在墙上的衣裙问道:“你这里是可以定制成衣对吧?”
裁缝道:“这位小姐找的不错,咱家左手铺子是个裁缝店,右手是个布庄,您挑好了布过来,我们按照您的身量尺寸和您挑好的样子给您现做。”
池婉婉问道:“你们这里衣服都是按已有的设计图制作吗?能不能由买家提供样式?”
裁缝问道:“小姐想做什么样的衣裳?”
“你拿纸笔来,我给你画。”
不多时,整个裁缝铺的人都围到了池婉婉身边,目光落在她刚完成的画作上,几个裁缝议论纷纷。而那先前招呼池婉婉的裁缝脸已经愁成了一条苦瓜,他在这裁缝铺子里做了十来年的活,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衣裳。
宣纸上画的是一身上衣下裤,通体以深绿色调为主,绿色之上镶嵌着一片片赭褐色和缃黄色的图案。图案也毫无形状规则可言,若要形容起来,倒像是谁不小心将颜色碰洒,倾倒在了画纸上一般。这也便罢了,最重要的是衣裳的款式,上衣倒还算规矩,但下裳......根本没有下裳好吧!
“这......小姐,您穿?”
“对!”池婉婉毫不在意周遭打量自己的目光,耐心地介绍道:“这叫迷彩服,专门用作越野......就是野外探险穿。衣服的颜色是一种很好的保护色,躲在树林间可以有效混淆敌人的视线。”
裁缝的目光在池婉婉身上逡巡,瞧她此时穿花裙戴花簪,大概觉得她和野外探险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是凤凰山上的修士,平时要出野外做任务的机会很多,但这种长裙子实在妨碍行动,所以要改成我画在图上的那种裤子。”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韩晔微微侧目,躲在人群中的其他四个凤凰山弟子皆是捂脸。
谁不知道凤凰镇中人最崇拜的就是那座仙山上的仙人,但仙人也是人,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下山到集市采买一番也是经常有之事,但谁都不会轻易亮出自己的身份,就像是一个百万富翁不会在大街上行走时把存折存款全都拿在手里彰显自己身家财产一般。
韩晔悄悄拉了拉池婉婉的衣袖,在她耳旁道了一遍原委。池婉婉原本还以为这镇上的人跟凤凰山有仇,现下得知真相,不由得“嗨”了一声:“我以为是怎么回事呢,我是凤凰山上人,事实就是如此,干嘛藏着掖着呢?是凤凰山上的人本身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干嘛还不敢同人说起呢?过分的谦虚就是虚伪!”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特意朝韩晔看了一眼,韩晔微微一笑道:“二小姐说的是。”
“所以,能不能做?”池婉婉再一次问裁缝。她这次下山查案还要购置许多装备,不能在这个裁缝店里耽搁太久。
裁缝回答得也干脆利落:“实话跟小姐您说,这样的衣裳我当真做不出来,不光是我,就是整个凤凰镇的裁缝铺子九成也是无人能做。再者说,便是做出来了,您身为女子,这样穿出去也实在......实在......”
池婉婉皱眉:“你对女子有什么偏见?”
裁缝忙陪笑:“不敢,不敢,但是......”
眼见池婉婉还要上前,这时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从后面伸出拦在她身前。
“二小姐别为难一位裁缝先生,若是二小姐当真想要这样的衣裳,不如我来帮二小姐做?”
“这位小兄弟,别说我们瞧你不起,就算是你能将样式打出来,这花纹你又要怎么做?我还从未听说过有哪家染坊能染出这样的图案。”
“我可以试试。”他谦和有礼道,目光却已转向一旁的两匹暗绿色布料。裁缝立刻会意:“这位郎君若是真能染出来,咱们就将这两匹不要钱白送你。”
池婉婉拍手:“好!有骨气!”又悄声问韩晔:“多久能做出来?今天晚上我就想要。”
韩晔道:“要不了那么久,最多半个时辰,只是恐怕要借贵店针线和地方一用。”
“半个时辰?”裁缝更惊,半个时辰放在他这种做活多年的裁缝身上也就能赶出来一件上衣,他心道:“这二人莫不是来我店里闹事?我若这样将他二人轰走倒显得我不对,干脆我就顺着他们来,若半个时辰后这郎君当真做不出来什么,也是他们自己打自己的脸,与我浑没什么干系。”
便道:“这位郎君,你若真能在半个时辰内将你家小姐需要的衣裳做出来,别说是针线,你家小姐以后再来店里买布,我们全都卖半价。”
“好呀,韩晔,看你的了。”池婉婉信心满满地拍了拍韩晔肩膀,又把图纸仔细勾了一遍。那厢韩晔已经取下两匹布料,将其中一匹铺到桌上,忽然取过方才池婉婉用剩下的颜料就往布匹上泼。
他常年习武,手腕的力道控制得相当好,该将颜料收回的时候半滴多余的都未曾飞溅出来。黄、褐、绿三种颜色重叠在一起,不多时已经按照池婉婉所绘制的图样染出了一大半。周遭一片叫绝之声。
他神态自若,不慌不忙,仿佛并非身处闹市做着染布这等伙计,而是在幽林古亭的文人聚会时泼墨绘制一副山水画卷。
“确实,他在未被灭门之时也是门派中的小少爷,地位身份与原主别无二致,甚至因为时常在各种宴会上占尽风头,被修真界年轻一辈奉为追捧的楷模,当时肯定也是极为风光的,谁想到一朝门派覆灭,自己沦落为阶下囚。”
池婉婉自言自语,她站在人群中看着韩晔的身影,忽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铺子里空气闷热,她想出门透透气。
赵鸣犀还盯着韩晔看,忽然被六猴推了一下:“二小姐出去了,自己一人,咱们还是跟着二小姐吧?”
赵鸣犀含糊地应了两声,他有些心不在焉,落在了三人之后,走到铺子大门的时候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他回过神来抬眼去看,只见撞了他的竟是个邋遢的乞丐。他的头发乱成蓬草,脸上已经被灰泥盖住,衣服上油渍和污脏齐飞,脚下的布鞋前面破了个大洞,脚趾都露在了外面。
他有些洁癖,身上的衣服还是下山前刚换过的,此时本想咒骂一声,但想到自己的身份还是忍住了,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铜板随手丢进乞丐的破碗里,便头也不回地走开。
于是他没看到,那乞丐盯着他的背影,乌黑的脸上,一双眼睛露出精光。他晃了晃手里的破碗,只见碗边忽然爬出一条条扭曲的黑线,像是蠕动的虫子,紧紧缠住赵鸣犀丢进来的铜板。片刻后,一缕黑气闪过,铜板碎为齑粉。
乞丐口中发出少年清朗的声音:“凤凰山,鸣弦峰,可算让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