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远侯之邀

二丫和小幺的家距离田地不算太远,只是夜路漆黑,常有野兽出没才会让众人十分警惕,气氛一时压抑。

其实二丫在萧倾羽生活的地方算还没有成年,但在大梁朝,她却已能开门立户,甚至正常情况下孩子都该满地跑了。

想到此处,萧倾羽似是有意或是无意开口询问:“不知二妹可否娶夫?”

她这声二妹叫得白黎面部表情几乎崩裂,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瞟了二丫一眼。

心里直嘀咕道:若是被宫里那位大庶女殿下听了,想必脸色会很精彩。

气的跳脚也说不定。

在宫里王上面前,王女殿下都甚少称呼萧然王妹,叫一声大庶女就算是卖了她三分薄面。

哪怕萧然父族势力再大,她的身份再如何尊贵。萧倾羽面前却只是个庶女,地位卑微如奴仆,始终低了一头。

每每被萧倾羽唤庶女,萧然心里都像扎了根刺,恨不能杀人。如今连个平民都能担得殿下二妹的称呼,把大庶女放在何处。

不过,白黎垂眸沉思,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发觉王女殿下并非骄傲狂肆之辈,也并非无脑之人……

为何要激怒大庶女,更让王上将一切收入眼底。殿下分明有能力将一切隐藏下来,暗中下手。

她目光轻闪,暂时想不到其中关窍。

走在前头的二丫目光如炬,面色紧绷,她需要时刻防范周遭的声响,这处杂草茂盛如果有猛兽蛰伏前进,行人恐怕要丢了性命。

耳边突然响起萧倾羽的问询,她紧绷的神情一顿,先向四周确认并无危险才略放松下来。

二丫握紧火把回头,眉头紧蹙。凶巴巴瞪了萧倾羽一眼道:“我还有妹妹要养,娶什么夫郎。”

“哦~”萧倾羽的温和与笑意不见,挑眉,凤目噙着三分冷冽,唇角似笑非笑,而后淡淡收回目光,仿佛先前出口揶揄的不是她。

萧倾羽的五官本就不柔和,平日带笑倒无妨,一旦收敛笑意就满身冷漠,气势迫人。

任凭她如何亲近百姓,数年下来养成的尊贵和骨子里的狂傲都不允许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顶撞无礼。

萧倾羽淡淡地应了一声,压下心中不快,眉间却多出几分郁气,自然也不愿再开口多言。

又或许,她这番表现只是想趁机得到什么。

二丫心中忐忑,手心里出了冷汗。刚才那一眼,这两个人绝对没表面那么简单,尤其是眼前这个哪怕是笑着也总让人感受到压迫就好像一柄锋锐的剑,锋芒毕露。

她可从没见过这样的普通人,哪怕远侯都没有这个人骇人。

于是就落了萧倾羽的圈套。

总归感受到了某种惧意,二丫别扭地又撂下一句解释,眸子闪过悲恸,嘴唇轻颤:“我这村子都快没人了,还谈什么成亲。”

她扭过头去,咬紧牙关,背影显得格外孤寂悲凉。

火光的照耀下,萧倾羽得到了问题的答案,眸色暗了暗。白黎自然也发现了,不过看自家殿下好整以暇,也就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萧倾羽漆黑的眸子透出某种不明意义的东西,唇瓣轻启溢出一声轻笑,旋即消散在空气中。

“远侯——当真好胆。”

白黎余光看到殿下的神色,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远侯要倒霉。

不过,转念一想谁让她自作聪明竟敢威胁殿下,眼下又做出这等事,自作孽不可活。

二丫所说的一句话已经足以揭开村中无人,田地荒废的原因。无非是远侯强制抓壮丁充为私兵。

白黎看着二丫孤寂的背影叹口气:这种事儿她看得多了,各地屡见不鲜。

你要问是不是没有约束规定才导致各地此种状况,实则不然。大梁自开国,就规定不许贵族大肆抓百姓冲私兵。

可惜,实行上却是一塌糊涂。王上睁只眼闭只眼,普通官吏谁又敢真抓捕这些大贵族。

空有条文律令而无监督实施,就是这么多贵族嚣张猖狂的依仗!

萧倾羽在后面慢慢走着,眼底冰寒一片:当今大梁看似四方来朝,国祚绵长,财政收入并不多。她曾经手过账本,堂堂大梁除却公侯朝贡年收入不过十万串钱。

原因也很简单,税收不够,那么根源呢?

如同上千年的封建王朝一样,大梁的财政也来源农桑。既然依赖农桑,就依赖百姓劳作。而大梁贵族抓百姓为私兵,奴隶,势必造成人口大量流失。

而百姓流离失所失去土地,对大梁又势必是一场灭顶之灾。

萧倾羽有心整顿,眼下也暂时动不得,她——还只是王女,而不是王上,更左右不了她母亲的想法。

当今王上面对这些皇亲国戚,都要掂量一番,说不定哪个就是她的“长辈”。不仅是血脉亲情,重要的是大梁极其看重血缘正统,一旦她动手相向,折损的不仅仅是王上的贤名,还有朝堂根基。

萧倾羽的母亲萧南,之所以能夺得王位,得益于当今勋贵的支持。但凡事有利也有弊,她们夺天下时是萧南助力,眼下就是掣肘,甚至俨然成为大梁天下之毒瘤。

王上尚且需要思量,何况废纸一样的重典?可笑。

小幺望着这位好看的姐姐,手悄悄攥紧,纠结下道:“姐姐,前面的就是我家。”

她看自家亲姐姐凶了萧倾羽,心里闪过懊恼,还纠结怎么能弥补一下。下一瞬眼睛就飞速地亮起来,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忙扯着萧倾羽的衣袖指向前方,开心大声嚷嚷道:“回家就安全喽。”

在小幺心中世上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家,哪怕房屋破败,夏天漏雨,冬天漏风,也是温暖的港湾。

她看到家时激动地差点跳起来,满脸都是喜意,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显得十分灵动。

萧倾羽展眉,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一片稀疏村落,总共也就不超过十户人家,小幺的家就在最里侧。

离后面的山较近,但也基本脱离危险地带,野兽下山毕竟少数。

二丫被妹妹的欣喜感染,心中的悲伤散去一些。顺着绵绵夜色望过去,眼里情不自禁闪过满足幸福,还有同样孩子般的迫不及待。

“前面就是我家,咱们走快些。”她持火把的手换了一只,步伐加快。

白黎跟在她后面,再后面就是萧倾羽和小幺,几人对视一眼,纷纷加快脚步。

片刻后,几人终于进了院子。

“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二丫端过来一个大碗,碗已经破烂不堪,边沿破碎。显然被使用时间很长,以至于碗边开裂。

碗里是炖肉,那是昨日二丫偶然猎到的一只野兔,眼下正散发热气。

小幺咽了口口水,眼巴巴看着姐姐。二丫揉了揉她的头,对萧倾羽道:“今天你们就睡在那么屋子吧。”她指着西侧,又道:“快吃吧。”

说完便开始动筷,她吃相很不文雅,实在是饿急了,狼吞虎咽。

小幺也跟着吃,虽然没那么夸张倒也差不离,不愧是姐妹。

白黎望着萧倾羽:“咱们也吃吧。”她憨厚一笑,毫不客气,和质朴的姐妹二人融为一体。

萧倾羽也不矫情,一顿兔肉填饱了四人肚子,风卷残云后桌上只剩骨头。

夜渐渐深了,萧倾羽和白黎去了西侧房间。

“殿下,您放心安寝,属下守着。”白黎一改先前伪装出的憨厚形象,一身粗布衣服依旧是卓尔不凡,目光睿智。

两人陷在黑暗中,萧倾羽负手而立:“远侯之事,你怎么看。”

“殿下,属下以为远侯当杀。”白黎向来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行事甚至堪称狠绝。她明白殿下所问,看似在问,实则已经做出决定。

远侯所行,必死无疑。

王女殿下不能动手,这件事只能属下暗中来办。眼下问她,用意已经十分明显。

白黎明白,可正因为明白,她答的没有丝毫犹豫。

萧倾羽目光扫过白黎,问:“你想好了?”

远侯身为侯爵,身边保护之人众多,杀她不易,并且一旦暴露,当今王上也容不下她。

白黎粲然一笑,抱拳道:“殿下以我为平等,属下以命相报。”

她突然,也想看一看殿下所说的那个世界。

没有奴隶,没有饿殍的大梁。

她笑着,除却之前一身倔强和执拗,好像又突然多了某种信念。白黎聪慧,这是赤蔺对她的评价,她的经历让她天然具有反骨不屑于贵族权势,甚至轻蔑,蔑视。

当日,萧倾羽王女的身份都没有压住她,可后来萧倾羽却用另一种东西压住了她,让她甘愿弯腰折脊,奉为其主。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法和观念,萧倾羽说天下不该有奴隶,人应该平等。那时,她愣住了,奴隶延续数百年,无人质疑过,更没有人敢狂妄地说人应该平等。

如果是其他人,白黎可能会觉得那人疯了,但放在萧倾羽身上,她竟觉得有丝道理。

这种想法,哪怕是挣扎在泥沼里的奴隶都不曾幻想过,这是多么瑰丽无比的想象。

也许不是萧倾羽疯了,而是她疯了吧,白黎对萧倾羽弯下膝盖,如果殿下想要荡平人间,那么就让她做那把最锋锐的剑!

萧倾羽将目光垂下,落在半跪于地的白黎身上,沉静中她扔出了一块令牌,上面刻着羽字。这与凤佩不同,凤佩代表的更多是王上。

羽令,代表王女府。她沉声嘱咐道:“事情暴露,如母亲发觉,陷入危机时拿出令牌,一切由孤担着。”

白黎心中一暖,收下令牌,悄声道:“殿下睡吧。”

其实,谁都知道,这令牌哪怕她身死也不会拿出来。

夜晚很短,白昼再次降临。萧倾羽查清了附近民生凋敝的原因,自然不会多留,对二丫道谢后就要离开。

二丫巴不得这不明身份的二人尽快离开,小幺却很舍不得萧倾羽,依依不舍。

“如果你想我,就到…城门外的一个驿站找我。”萧倾羽也甚为喜欢这个小姑娘,摸了摸她的发顶。

小幺从来没出过村子附近,压根不知道城往哪边走,更不知道城外有什么驿站,但她还是乖乖点了点头笃定道:“我会去找姐姐的。”

白黎和萧倾羽顺着来时的路线回去,刚刚走到树林就有一队士兵出现,赤蔺为首:“殿下,请上马车。”

一行人悄无声息的穿梭在林间小路,绕出城外,赤蔺与白黎在外御马,士兵随行。

“此行可还顺利?”赤蔺询问白黎。

白黎回道:“还算顺利,将军不必担心。”

赤蔺问的是殿下,她回答的自然也是殿下。

不同于白黎,赤蔺是实打实的战场老兵,和根深蒂固的守旧思想,她作为臣子不会犯上询问殿下,只是通过臣属间的闲聊关切主上。

赤蔺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马车上的萧倾羽已经换好了衣服,吃了一块甜点:“两日来可有什么事务?”

“园中奴隶已经按照殿下吩咐安排了另外的住处,每日三餐都不曾少,另外——”

“另外什么?”

赤蔺顿了顿:“另外,远侯来人送口信言,殿下集天之俊秀,蒙王上之爱护,今臣请殿下,殿下不理,既不上告祖宗神灵,也不曾下抚百姓,臣恳请殿下以祭祀及万民为重。”

她的记忆力很好,甚至将那传口信之人的语气顿挫都学的分毫不差。

她以为殿下会震怒,远侯的口信极为不恭,甚至隐隐有指责殿下的意思。

然而,马车之上只传来一声冷笑,萧倾羽半抬眼皮缓缓道:“写信给远侯,本王后日辰时前往举行祭祀,让她准备好所有事宜。”

“殿下是想见远侯了?”白黎问,扯着缰绳的手臂微微放松,回首侧身。

“她既然这么着急见本王,本王自然要见。”

车架悄无声息地回到驿站,已经快要日落,萧倾羽没有踩着仆人的背,自己下了马车,淡淡的赤金色撒在她的衣袍,衬得萧倾羽恍若神人。

风拂过她的墨发,腰间的凤佩恍若活了过来,展翅欲飞。

萧倾羽站在微风里,浑圆的落日半隐在地平线下,赤金色的余晖照在远山。

她抬起头仰望湛蓝,鎏金的苍穹,眼里倒映着天光,俊美无俦。

仿佛,天下尽在她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