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
胸膛
何庚看了眼那屏风,挑了挑眉。
道玄正与谷太清正在屏风那侧交谈。
何庚在问何挽,他们之间说话,用不用避着道玄。
何挽正欲回答,便听得屏风另一侧传来道玄一高声。
“你说甚么?这信物是我师父自己给你的,不是你抢来的?”
“你胡说八道!我师父怎么可能把这个东西给你,除非是你杀了他!但是当年,屠戮中州寺的明明是故太子,我师父明明是被他杀死的......”
“你说,你和李佑文是甚么关系?!”
何庚:“......”
他坐到了何挽身边,轻轻道:“看来是没有甚么好避讳的了。”
“这道玄还真是个......性情中人啊。”
屏风那一侧,谷太清抓住道玄的衣袖,祈求他听自己解释,却换来道玄更加暴躁的反驳。
紧接着便是“哐”的一声,膝盖磕到地面上沉闷的响。
谷太清竟是直接跪了下来,哀求了一声,“高僧,求求你,我这一生确实做了很多错事,但自认因为笃信佛教,心中还存着一丝良知,也一直在尽力弥补。”
“给我一个忏悔的机会罢,我也想死后能永登极乐。”
“高僧”这个称呼一出口,道玄不得不从想杀人的情绪中走出来。
没办法,他有的时候也得尊重一下自己得道高僧的身份。
他幼时被遗弃,是中州寺的住持将他带回佛门中养大,长大在声声入耳的佛经中,吃的是信徒供奉给佛祖的香火钱。
为佛祖传道,是他的因果。
道玄看着跪在地上的老头,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托佛。”
他重重地呼了几口气,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紧握的手颤抖着,“施主请起,贫僧受不了如此大礼。”
道玄俯下身,将谷太清轻轻地扶了起来。
虽然他此时恨不得掰开这个疑似杀害了自己师父的老头的嘴。
两人说话都毫不避讳,屏风另一侧的何氏兄妹将这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
何挽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不是我有意偷听他们的对话,实在是他们的声音太大了。”
“道玄提到中州寺、故太子......”她抬起眼睛与兄长对视,眼中有意味不明的色彩,“王爷推断的那件事,是真的,对不对?”
“我还不能确定。”何庚的头轻轻向屏风处偏了偏,示意在另一侧的谷太清,“恐怕,他只肯在道玄面前说清楚自己的往事了。”
“这个谷太清,笃信佛教,如今年过古稀,觉得自己快要入土了,急着到高僧面前忏悔自己一生的罪过,想要死后永登极乐。”
何挽淡淡地接过话,“所以那件事是不是真的,只有谷太清和日后的道玄能够知道。”
“不过不着急,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轻轻拿开茶盏盖,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何挽瞧起来非常淡定从容。
“只要王爷推断的那件事是真的......我们就赢定了。”
“我此去南蛮,发现了南蛮的水其实很深。”何庚这才想起来方才被道玄打断的、何挽问自己的问题,于是娓娓道来自己在南蛮的所见所闻,“南蛮的清乱会与王族,共同统治南蛮土地,这么多年来,早已因为权利纷争变得势不两立了。”
“不过南蛮王忌讳着清乱会中那些数不胜数的古怪、阴狠药方,和控制人精神的手段,一直隐而不发,表面上装作让清乱会三分的模样。”
“他先是答应了清乱会,帮助他们让王爷对南蛮放下疑心,好方便他们控制。”何庚眨了眨眼睛,“故而,他才会很轻易地答应了我求援的请求。”
“不过,他答应帮王爷夺嫡,其实也是没说谎的。谷太清虽然之前已经退出了清乱会,但若是没有南蛮王暗中帮助,我也不可能在不惊动清乱会的前提下,将他带出南蛮。”
何挽:“南蛮王是个聪明人。”
他做了场两头讨好的买卖。
日后,若是清乱会胜了,成功将王爷变成他们的傀儡,虽然会因此势力大增,但考虑到南蛮王对他们的帮助,自己又忙着从中原傀儡皇帝手上讨好处,想来也不会出手动摇南蛮王的地位。
南蛮也会因此变得更强盛。
若是慎王赢了,清乱会元气大伤,南蛮王便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将南蛮变成自己一个人的领土。
他还可以因为曾暗中帮助何庚带走谷太清,而受到慎王之前承诺给他的报答,如愿让南蛮恢复“自由身”。
无论如何,南蛮王都是这场荒唐的夺嫡之争中的赢家。
何挽起身,对何庚道:“兄长,我需要与你当面确认的就这么多。你留在这里,看好谷太清,想来......”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很快就能来这里帮你了。”
何庚一惊,问:“挽挽,你是甚么意思?你要离开王府?你和王爷怎么了?”
他下意识撸了撸自己的袖子,“他欺负你了?”
何挽抬眸,浑圆明亮的眼中升起一丝狡黠,“哼。”
“现在要轮到我和王爷把事情和计划瞒着你了!你自己猜去罢,好好体会一下我曾经的感受。”
何庚:“......”
*
何挽回到王府,只见元士正在门口守着。
他见到王妃下马车,马上跑到了跟前,急道:“王妃,不好了,长公主来找王爷算账了!您是去看看,还是避一下?”
何挽一怔,“长公主?他来找王爷算甚么账?”
未等元士回答,她便快步向王府中走去,伸手挥了挥,示意元士跟上。
“快,边走边说。”
元士忙答了道:“是!”
两人这一路走到王府正殿,何挽堪堪清楚了长公主过来的原因。
原来是养了这些天,小公主今日早晨终于彻底清醒了。
但她身体恢复了,精神上却受了很大的影响。
瘦小的身体缩在床榻角落里,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长公主花了一个上午,才堪堪从女儿口中问出她害怕的原因。
“没了舌头和手指的父亲”、“惨叫的父亲”以及“浑身抽搐着死去的父亲”
她竟然亲眼目睹了秦桓死去的全过程。
猜到真相的长公主几乎被气晕过去。
是谁这么不安好心,一定要来伤害她可怜的女儿?!
她到宫中打点了一番,知道处死秦桓的差事,太元帝是交给了温远洲的。
长公主知道,这个温远洲,就是之前向太元帝保证,慎王就是被故太子借尸还魂了的人。
慎王。
慎王!
他已经凭着自己的冷血,和极重的心机当上了太子,还有甚么不满足的?为甚么要来害她们可怜的母女?
当然是有原因的。
长公主一瞬间想得明明白白。
这个三皇子,为了取得父皇的宠爱,不惜一切扮演故太子。
而不只秦桓,当年知情不报的自己同样是故太子的仇人。他为了证明自己就是故太子,于是肆无忌惮地装作故太子,来找她们报仇!
对故太子之事的心虚与对自己与女儿未来的担忧,化成胸中一股无法发泄的火。
长公主忍无可忍。
“你害死了母后,处心积虑欺骗父皇,害得二弟锒铛入狱,现在难道还想杀了我吗?你一定要把亲人都杀光吗?”
走到正殿门前的何挽脚步一凝,听着长公主歇斯底里的哭喊。
“你害死我的秦郎,我忍了,我已经忍了!”
“到头来,为甚么还不肯放过我们母女?父皇他已经把太子之位给你了,他已经相信你的鬼话了,你还要证明给谁看?”
何挽轻轻地呼吸着,然后便听到了王爷低沉的、阴森的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鬼话’?”
这几个字的语调与音色都与平常王爷所用的大相径庭。
给人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然后是轻轻的一声笑。
“......也许,我说的都是真的呢?”
皮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何挽又向门前走了一步,看到了长公主的背影和王爷被光照得一半亮,一半暗的脸。
他向长公主靠近,带着一种狩猎者的气势,阴影中高大的身影渐渐出现阳光里。
微微低头,脸上的表情拿捏得非常准。
几分癫狂、几分狠厉。
他走得最近了,又挑起眉毛,做出一副矛盾的真诚之态,“我真的是李佑文啊,阿姐。”
何挽清晰地看见长公主颤抖了一下。
然后李佑鸿后退一步,抬起手指着长公主,疯狂地大笑起来。
长公主踉跄了几步,险些撞到门框上。
何挽伸出手,扶了她一下。
“是谁?!”
长公主转过身,脸上都是冷汗,惊慌的神色根本掩藏不住。
在故太子一事上,她永远是心虚的、底气不足的。
可是越害怕,越要故作硬气。
色厉内荏,其实是想给自己一点安全感。
何挽道:“殿下,我们王爷今日心情不大好,脾气急躁了些,你没被吓到罢?”
长公主脸上的冷汗流得更厉害了。
这话好似是在安抚她,可语气奇怪得很,带着做作的娇憨,根本不像何挽说出来的,更像是、更像是故太子妃的语气。
何挽放开扶着长公主的手,垂眸去整理自己的衣袖,笑着道:“您也知道,没人能跟我家殿下讲得了理的,您有甚么事儿,还是直接去找父皇做主罢。”
长公主堪堪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失态,“好。本宫去找父皇。”
“你们等着罢!”
其实她明知去找太元帝也是没用的。
因为她那个父皇,已经被李佑鸿迷了心窍,不然也不会如此着急地将他加封为太子。
长公主拂袖离去。
正殿的门被关上,何挽走到李佑鸿身前,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踉跄的他。
他握住何挽的手,将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左胸膛之上。
心脏剧烈的跳动传到何挽的手心,良久,她只觉得手心被震得微微发麻。
“雀奴......”
何挽知道,李佑鸿完全不是看上去那么游刃有余。
他方才演得很累。
“一个无辜的人被扯进来了。我没想到这么快。”李佑鸿闭上了眼睛,“我必须得‘疯’得再快一点,不然他们不知道还要做出甚么来,只为了刺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