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叁拾壹

叁拾壹

香坛之内,白烟袅袅。

金身佛像面容慈悲,宝相庄严,眉间那颗红色宝石在日光的斜射之下泛起点点光彩。

慎王用大拇指、食指将竹立香夹住,余下三指合拢,双手举至眉齐,躬下腰背,压抑着手上的颤抖,将三根竹立香稳稳插入香灰之中。

得了疯病的李佑鸿并未在祈福时做任何出格之举,谨守礼法,一切有条不紊。

何挽看着殿中的李佑鸿,却眉头紧蹙。

他不太对劲。

饶是何挽与他离得并不算近,她也看出了他的动作有几分僵硬。

难道是那怪病又犯了?

今天行早粥时,何挽只吃了两口,手中的碗便被李佑鸿拿了过去。

她当时见他食欲不错,还以为他身子好了,但现在细想起来,李佑鸿眼中布满了红血丝,脸色也比平日里更白,半分血色也没有,怕是病得更重了才对!

李佑鸿若是撑不住了,在这个当口显现出甚么大异状,且不提忌讳与否,只是闹到太元帝那里,被太医把脉问诊,便要出大问题。

何挽当即心跳如鼓,眼睛紧紧地盯着正在敬香的慎王。

只见慎王李佑鸿将竹立香插好,握着香的手指缓缓移开,凸起的指节慢慢舒展。他的动作过于慢条斯理,好像是在有意延长敬香的时间。

终于,他彻底把手收了回来,脚步却迟迟不后退。

何挽疑惑蹙眉。

他要做甚么?

此时,殿中的李佑鸿也是蹙起眉,心中不免烦躁。

他微微偏头,抬起眼睛,与跪坐在佛像旁的道玄对视。

慎王心道:温远洲说的没错,这个武僧当真是不靠谱。自己前夜交代给他的事情,他既答应了,事到临头却还没有行动。

道玄察觉到李佑鸿的目光,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慎王托付的事情难办得紧,他又不是神仙,能做到便是不错,哪能把时间掐得那么准?

李佑鸿心中清楚,身上的异状愈发厉害,自己再拖延下去,怕就要撑不住了。

他只得向后,慢慢远离金身佛像。

殿外的何挽见状,刚刚松了一口气,却是突然一道刺目的金光照进了她的眼睛。

那光正对着她照过来,她下意识阖眼,耳边传来数声惊呼,依稀能听到有人在喊“佛祖显灵”。

光芒渐弱,何挽睁开眼睛,只见金身佛像眉心的宝石闪耀出最后一束光亮,淡淡的金光消失在李佑鸿身前的地面。

道玄看了看殿外的太阳,微微点了点头。

看来他把那宝石的位置调整得不错,阳光直射上去的时间刚刚好。

他转过身,对着金身佛像稽首见礼,高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我佛慈悲,渡有缘者。”道玄垂下头,转动手中佛珠,“慎王殿下,恭喜。”

尚未等到慎王回话,已归回原处的太子便嗤笑了一声,道:“刚刚阳光正巧照到宝石上,所以发光罢了,和慎王有甚么关系,恭喜个......”

长公主侧头狠狠瞪了太子一眼。

太子的话戛然而止,忍了忍,把那个“屁”字咽了回去。

慎王李佑鸿仰起头,看了那金身佛像眉心中的宝石一眼,眉眼中的惊讶渐渐变成得意。他的嘴角斜斜地扬起,冲着太子仰了仰下巴,颇有几分耀武扬威的意思。

太子咬牙,心道:“呸!”

四皇子李佑承处事不惊,此时还算淡定,起身,按照礼法到香坛前上了香。

道玄阖眸,敲起木鱼。

殿内四角跪着的僧人齐念《地藏经》,四位皇嗣依次退出佛殿。

一直在注意着佛殿中的动静,连方才宝石闪出耀眼光芒都不曾移开眼睛的秦桓,暗暗咬牙。

慎王竟然甚么事都没有。

他今日明明把早粥都吃下去了......怎么会这样呢,秦桓心中急躁,他的药不可能一点作用也没有啊。

见着四位皇嗣已经退出大雄宝殿,礼法僧人便冲着殿外的众女眷稽首见礼,道:“各位,请随贫僧入殿。”

他们这群人到底不是太元帝的亲儿女,进殿祈福的规矩便也没有四位皇嗣那般繁杂。

守在殿门前的尼姑为三位正妃鬓边戴上一朵菩提花,秦桓虽是驸马,却也不能例外,住持道玄亲自为他插上了一朵菩提。

道玄身为主持,得佛道,插花的技术却是实在不敢恭维。

硕大的、红瓣黄蕊的菩提花直愣愣地插在秦桓头顶,好似从那发丝间破土而出一般,违和得紧。

再加上驸马秦桓今日身着墨绿衣袍,红配绿,莫名有几分滑稽。

慎王没有如愿出事,秦桓已是心焦魔乱,头上又被插了朵花,他自觉男子戴花,是受辱,心中愈发忿忿。

他心跳如鼓,难以平静,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道玄打量了一番秦桓的神色,盈盈双眸下那颗朱砂痣红得近妖,淡淡道:“驸马,菩提花香能平心静气,您且多闻一闻罢。”

秦桓掀起眼皮,冷冷地扫了眼这个妖僧。

昨日,他若不是见到这个和尚和长公主交谈甚欢、举止亲密,晚上又怎么会急着到公主那儿邀宠?

长公主竟然宁可与一个光头和尚调笑,都不肯再亲近自己。

固执地守着残破自尊的秦桓怎么能受得了?

但太元帝病重后,愈发笃信佛教,这道玄好歹是护国寺的住持,秦桓也不好与他面子上太难看。

秦桓压下自己想把头上的花拔下来的冲动,移开眼睛,不再看他,只道:“多信住持提醒。”

三位正妃与驸马秦桓跪在前方。

后面跪着乌泱泱一群妾侍。

头顶的菩提花,花香甚为浓郁。

跟着那道玄念了些许时候的佛经,秦桓竟觉得被那花香熏得头晕。

秦桓的父亲是当地的土代夫,故而他是懂药理的,尤其是对一些偏方极为熟悉,故而以前也曾接触过菩提这种药材。

他眯了眯眼睛,试图回想记忆中的菩提是否香得这样厉害,奈何他头脑愈发昏沉,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精神......

耳边道玄默念佛经的声音渐渐模糊,眼中大雄宝殿的地面也开始摇晃起来,秦桓意识到自己的头晕非常不对劲时,眼皮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架,上半身也开始止不住地发软了。

他费力地抬起头,晕倒之前,看到的最后画面是道玄面露诧异地看着自己。

“哐”的一声,跪在金身佛像前的驸马秦桓,突然身子向前倒地,重重的磕碰之声与钟鸣重叠,登时吓坏了正在祈福的女眷们。

一时间,大雄宝殿内乱成一团。

*

大康皇宫,盘龙殿。

太元帝已经昏迷不醒了整整一个时辰。

殿内数个宫女、太监来回奔波,为太元帝换水、换药。

皇帝病重昏迷,气息奄奄,殿中却只有黄忠睿一位太医问诊请脉。

太元帝清醒时千叮万嘱过,切不可让其他太医来给他诊脉。

那时,皇帝说话气若游丝,手却紧紧地抓着黄忠睿的手腕,留下一道渗人的血印子。他警告黄忠睿,若是教别人诊出了他不能生育的隐疾,便要诛黄忠睿九族。

一代开国大帝,死到临头之时,最想死守的竟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自己那不能示人的隐疾。

黄忠睿此时跪在龙榻之前,已经是急得冷汗直流。

太元帝病重这些天来,还是一直只有他一人给皇帝斟酌药方。

就算黄忠睿医术再高,一人之力也比不过众医会诊。

太元帝此病本就凶险,偏还要忌讳求医问药,此番......怕是挺不过去了。

黄忠睿抬手,颤抖着擦汗。

心想,只怕到时,不召其他太医会诊的罪过会落到自己头上。

他正害怕着,便听见殿外的太监通传。

竟是皇后来了。

同样在病中的皇后娘娘,并未梳妆,只披了件正红披风,急冲冲地赶到了盘龙殿,快步走到龙榻之前,瞳仁惊惧地颤抖着。

只见榻上的太元帝面色惨白,脸已浮肿,紧紧闭着眼睛,胸口无一点起伏。

已看不出是死人还是活人了。

她伸出手,放到太元帝鼻下,才感受到了些许微弱的气息,手又慌乱地摸到太元帝的脉搏。

摸到了那儿的跳动,皇后当即松了一口气。

她并未带贴身的宫女进殿,浑浊的眼转过一圈,高声吩咐道:“除了黄太医,其他人都下去!”

殿中奴仆停下手中活计,纷纷退出殿外。

不多时,偌大的盘龙殿里便只剩下了皇后、黄忠睿,和那个奄奄一息的太元帝。

皇后向殿门方向看了一眼,确保了门已紧关,才转身走向正室中央的椅子,坐下。

她冲黄忠睿招了招手,又从袖口中拿出一张写满字迹的纸。

“你过来看看这个方子。”

黄太医连忙从地上爬起,走到皇后跟前,把拿张纸接过,几眼扫过。

他心脏瞬间狂跳,惊惧之余,又仔细看了一遍。

半响没有说话。

皇后此时心急如焚,等不得了,直接问道:“你快说,这药能不能给陛下用?”

黄忠睿期期艾艾,“这药、这药该是副名药,微臣以往也略有耳闻,药方虽然不能写全......”

这紧要关头,这厮满口废话,皇后怒极,吼道:“你只说能不能用!”

黄忠睿“噗通”一声跪了地,语速快了不少,“但微臣瞧出了几味关键的药材,所以能有六分把握,这药方是民间有名的‘邪药’,虽能救人一时之命,可它药性凶猛,不出一年,当初用药之人必死于感染,全身溃烂、骨瘦如柴,更有甚者会四肢断裂,不成人形!”

黄太医说了这许多,可听进皇后耳中便只剩下一句“能救人一时之命”。

她不像太元帝那般多疑,此时心中已经认定李佑鸿就是被文儿附身。

文儿回来了,太元帝还没有改立太子,怎能死去?

皇后道:“既然如此,你便去煎好药,给陛下喂下。”

黄忠睿吞了口口水,声音发颤,“娘娘......”

皇后打断他的话,“这件事,你无需与陛下讲。以后出了甚么事,由本宫担着。”

黄忠睿看了看榻上昏迷着的太元帝,握着药方的手指紧了紧。

“是。”

*

护国寺外。

前来祈福的一众皇亲国戚都已经上了马车。

......除了秦桓。

住持道玄说,驸马是在祈福之时突然晕倒,便是神佛之意,需得留在护国寺,再待观察。

其实细品这说法,着实有几分荒唐。

不过长公主本就不待见自己的驸马,巴不得他留在京郊,很痛快地就同意了。

车队启程回京,祈福告一段落。

慎王的马车之中。

何挽回头看了看建在郁郁葱葱树木间的护国寺,问:“王爷,秦桓晕倒是不是与你有关?”

李佑鸿闷闷地嗯了声。

何挽略加思索,“是因为道玄给他的菩提花?”

李佑鸿并不回答,手扶住座位,指节泛白。

他费力地把身子往何挽的方向挪了挪,呼吸有几分急促,“王妃......”

听出慎王声音不对,何挽急忙转过头,只见李佑鸿面无血色,眼神涣散,身体因为隐忍着某种疼痛而微微颤抖着。

何挽忙扶住李佑鸿,手上顷刻间就感受到了他战栗的皮肉,“王爷!王爷!你怎么了?”

李佑鸿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风,“我撑不住......”

尚未说完,他便晕在了何挽的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晕倒在何挽怀里的李佑鸿:谢谢秦桓下药!我会让你死得快一点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