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此时月色正浓。
温右修长的双手浸泡在水中,将月亮的影子分成两半,下巴上的汗珠低落在地面,眼神有些茫然地看向容潋。
随即,他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慌乱地将身边的衣服向身后推去。
容潋:“......”
欲盖弥彰!
她两步走到温右身前,一把按住温右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眼神扫过这些脏兮兮的衣服,容潋的眉头越蹙越深,道:“这些都是什么?!”
似乎是感觉瞒不过去了,温右牵强地笑了一下,“嗯......都是仁义顶弟子们的衣服。”
容潋:“他们也让你帮着洗?”
温右点了点头,样子莫名显得乖顺。
容潋深吸了一口气,“你和他们有交情么?”
不等温右回答,容潋便啐了一声,“肯定没有,你到仁义顶不过三天,哪有多余的时间交朋友?”
于是,容潋与温右对视,语气严肃地发问,“那他们给你钱了吗?”
温右:“?”
饶是这是他故意设计的局,温右也完全没有料到容潋会这么问。
事情开始莫名其妙地脱离他的掌控。
于是他只好斟酌着回答,“......天地神教中人,互帮互助,若这点小事都要扯上钱财,岂不是伤感情。”
容潋根本不等他说完,就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那就是没给。”
温右:“......”
温右:“是。没给。我根本没有答应过帮他们洗,都是强塞给我的。”
闻言,容潋冷哼了一声,直起了身子,“好家伙,连强买强卖都算不上。这就是理直气壮地强行白嫖啊!”
她直视着温右那双漆黑而湿润的眼睛,“他们都欺负你。”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温右的心却莫名抽痛了一下。
他从生下来,就一直在被欺负。
不过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他费尽心思,变成一个卑鄙的人,得到的,却没有那些生而凌驾在他之上的“君子”的千分之一。
容潋语气很是随意,“你知道遇到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做么?”
温右当然知道。
否则他根本不能活着来到仁义顶。
但他眼神茫然,摇了摇头。
容潋笑了一下。
夜色正浓,她的笑容却好像在发光。
她说:“本座知道你不知道,不过没关系。”
“本座来教你。”
容潋虽然是一个做任何事都带着强烈原则的人,但她几乎不会管别人的私事。
因为最大的“拎得清”,就是除去大是大非,少操心别人。
不过温右不同。
他最后拎不清拎到容潋头上了!那就别怪容潋教一教他做人的道理了。
容潋利落地抽出自己的催雪剑,一剑劈向堆在身前的衣服。
“催雪”乃是上上品宝剑,用来毁衣服实在是大材小用。
只一下,剑气便将这些脏衣服都震碎了。
温右惊到根本忘记抬手挡住飞来的碎片。
五颜六色的碎步落了满脸,他呆滞而狼狈地看向容潋。
他其实只是想让容潋相信他就是个懦弱的受气包,根本不可能是什么人族的细作。
若容潋能为这件小事替他鸣不平,他也算赚得了一点小小利益。
可是看容潋恣意的神态,根本没有为他感到不平。
此时又为何将这些衣服震碎?
果然,容潋的下一句便是,“你明天就告诉他们,这些衣服是你自己撕的。”
她根本没想管温右洗衣服这档子破事。
不是轻视,而是这事需要温右自己去解决,否则毫无效果。
温右彻底愣住了,“什、什么?”
容潋道:“你就告诉他们,再敢欺负你,下场就跟这衣服一样!这有什么?没有谁要无缘无故受气!你就说他们欺负你,被撕衣服就是活该!怕什么?怕什么?!就上去正面刚!”
“但是温右,你可以这么对他们,却不能这么对本座。”
饶了一大圈,总算说到重点了。
容潋与温右对视,看着他的眼睛渐渐从呆滞解脱。
她在震碎衣服之前,问了温右两个问题。
有交情吗?给钱了吗?
如果有交情,他洗衣服就是因为情谊。
如果给钱了,他也自愿收了,那洗衣服就是因为责任。
没有人不受苦,没有人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但如果这是你必须做的、你选择做的,就算会控制不住感到厌烦,甚至愤怒,但你没有资格去憎恨,去报复。
你得到的,都要偿还,就好像你付出的,都希望有回报一样。
而温右给容潋洗衣服,就是他的责任!
其一,那些毛都是他掉的。
其二,容潋给了人族千金难求的药方,而温右自愿作为药方的“报酬”,所以她吩咐他洗衣服有什么错?
简单点说,就是容潋给钱了!
一想到那个梦就好气,真的,温右后来凭什么要杀她!
她明明行地端坐地正!竟然被这样莫名其妙地复仇!
容潋问道:“温右,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闻言,温右抿了抿嘴,似乎是领会了容潋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道:“因为......”
容潋在心中默默补充,“本座给钱了!”
却听到温右十分真诚的声音,“因为我与教主有情谊。”
容潋:“???”
温右的声音有一点哑,却莫名好听,“我像大多数混血一样,信奉天地神教。我仰慕您,为了见您,为了留在您身边,自愿做任何事。”
“给您洗被褥,是我的荣幸......”
“啊停停停!你别说了!”
容潋不是听不了甜言蜜语,但是这种话从温右嘴中说出来,会让她联想到梦中温右冷笑着将剑捅进她腹中的样子。
毛骨悚然。
她打量着温右的神色,却又觉得他不像在说谎。
似乎是能理解她方才所说一般。
完了。
看来日后温右报复她,与不能明辨是非没有什么关系。
而是被母亲惨死的真相打击到疯癫了,直接丧失了正常的三观。
那她现在试图给温右讲道理,根本没用。
因为日后疯了的他,根本就不讲道理,就是怎么痛快怎么来了。
容潋叹了一口气,眼神惆怅,“本座与你日后避免不了要来一场恶战。”
温右疑惑,问:“嗯?什么?”
容潋痛苦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本座接着去闭关修炼了......毕竟不玩命修炼已经不行了。”
现在不玩命,以后命玩你。
于是容潋转身离去。
而温右久久凝视着她的背影,眼中似有光芒,忽明忽暗。
容潋这个名字,她所做的事情,温右远在皇都时,就已经听过了无数遍。
他羡慕她的勇气、魄力,满颗心都是对她滚烫的向往。
但直到今天,他才真正了解这个人。
其实容潋方才所说,温右不敢苟同。
但并不能说明那是错的。
看着散落一地的衣服碎片,温右的眼神空洞洞的。
教主今天既然教了他。
那他也教教她。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像她一样,恣意洒脱,完全按照心中确定最正确的那种方式做事。
道理谁不懂呢?是非谁分不清楚呢?
只不过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不得不妥协罢了。
*
容潋不算是一个勤奋的修炼者。
她擅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过是依靠着极高的天赋,才拥有了今天的实力。
所以她虽然说要玩命修炼,但也只是熬了一个通宵。
天一亮,她就从冥想室中走了出来。
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她嘴角带笑,轻轻道:“啊!努力果然使人神清气爽!”
不过她没有神精气爽多久,非常不和谐的声音就传进了耳朵。
前面好像有人打起来了。
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
容潋咬牙,“竟然趁本座不在打架斗殴!真是气煞我也!”
“本座这么勤奋地修炼,他们却在打架!哼!”
她气冲冲地向人群中走去。
争吵声也变得更加清晰。
“我们没给钱,也跟你没交情,但就是要你给我们洗衣服,怎么了?!”
“凭什么?凭我们人比你多,实力比你强!你不服就打你!”
“竟然敢撕我们的衣服?!你按十倍陪给我们,否则今天就要你付出惨痛的代价!”
“笑死我了,还说什么‘正面刚’,你先想想有没有和我们正面刚的实力行吗?”
温右将容潋教给他的话都说了。
预料之中,没有任何效果。
按照这个节奏发展下去,不出意外的话他就要挨打了。
不过没关系,他正好用上自己加了料的苦肉计。
这次,他不相信容潋不愧疚、不心疼。
容潋和温右不一样。
妖王虽然不让容潋参合妖境的政-治,不允许她抛头露面,但在其他方面,都是拿她当亲生女儿疼的。
她锦衣玉食,她生活在象牙塔中。
所以她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理想主义者。
她要平等。
她要绝对的平等。
她要带着全部混血追求这个不合时宜的理想。
她是对的。
她坚信对就可以成功。
但其实不是的。
有的时候你就是没有错,但你一定会受到惩罚。
可惜她的努力全部都有结果。
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无能为力。
但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的。
温右用自己的实例,提前告诉她。
扫视过围在自己身边的人,温右快速地判断了一下他们的实力。
得出被他们打一顿也没什么事的结论。
于是他坚定地说,“不赔。”
“有人告诉我,是你们先欺负我,所以被撕了衣服,你们活该。”
话音刚落,就是一鞭子抽到了温右的腰上。
戚生被温右的话笑到脸疼,道:“只有地位相同的才配谈公平!你听过人与狗谈公平么?傻缺,被谁的毒鸡汤洗脑了?”
他说完这话,身后便传来熟悉的声音。
“被本座洗脑了。”
众人僵硬地转过头,只见容潋握着催雪,一步一步走来。
她气到脸都红了。
“你是不是觉得本座也是傻缺啊?嗯?!”